等唐华胜离开主任办公室不久，王艺珍，王大夫，就突然推门而进。

    “王大夫啊。”

    孙主任抬眼看了看她，然后重新淡定的低头看报纸。

    “你又不敲门，这不好，得注意影响！”

    王大夫自来熟的直接走到他办公桌前，一屁股坐上桌面，侧身冲他撇撇嘴：

    “你一个医学硕士，整天不看医书跟病例，天天在这看报纸，不怕荒废了正业啊！”

    孙主任继续一脸淡定的看报纸：“多看报纸，才能紧跟时事，紧跟时事，才能紧跟政策，紧跟政策，才能站稳脚跟，要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还谈什么正业。

    至于硕士，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以后不要提这个，你是嫌我死的不够快啊？”

    王大夫撇撇嘴：“这又没别人，怕什么。”

    孙主任一皱眉，终于抬看了看王大夫：“说吧，找我啥事儿？”

    王大夫斜眼瞅了瞅他，然后微微一笑：“咋样？我这新徒弟？成色如何？”

    孙主任这才放下手头的报纸，一脸平静的点点头：

    “暂时看来，是个聪明人，但究竟是不是可造之材，还得再看看。

    毕竟只会来事儿，业务不行的人，在我这里也是不行的。”

    “放心吧。”王大夫笑呵呵道，“我看人很准的，这人错不了，他业务能力也绝对不差。”

    紧接着，王大夫又白了孙主任一眼：“对了，我把这个青霉素的项目让给你，你怎么报答我？”

    “哼！”孙主任重新拿起报纸看起来。

    “王大夫，你就别跟我来这套了。

    什么报答不报答，明明是我救了你，得你报答我！

    要不是我提醒你，你真要昏了头，以你的名义把这论文发出去，那才是真的大麻烦。

    别忘了，咱当初为什么从协和医院来这里的。

    归根到底，还不就是为了避风头？

    既然是来避风头的，怎么能再出风头？

    这论文就算真给你，你敢用自己的名义发吗？

    发出去后，别人一旦顺藤摸瓜，发现你的出身，凭此攻击你，你怎么办？

    所以说，这个项目既不是你让给我的，也不是我抢了你的，是我保了你的。

    你可一定要分清好赖啊！”

    王大夫撇撇嘴：“说的好听，那你怎么不让我徒弟自己发？他的出身可没问题。”

    孙主任呵呵一笑：“他是出身好，可光有出身又有什么用？

    终究只是个刚毕业的学生，上头也没人，他要是以自己的名义发论文，谁会在意？谁会相信？

    就说卫生部的那些老爷，他们会因为一个刚毕业的学生的文章，就认定青霉素有问题吗？

    不，他们不会信，也不敢信。

    那就只有一个结果，丢进垃圾桶。

    甚至是，把你这好徒弟给弄走，甚至不让他继续当大夫，免得捅娄子！

    到那时候，可就害了人家了！

    对了，说起这个，你提过，他之所以知道青霉素会让某些人过敏的知识，好像也是从他学校的老师那得来的，对吧？”

    “对啊，怎么了？”王大夫一皱眉。

    孙主任摇摇头：“王大夫，你平时那么精明，怎么这点事儿都想不明白？

    他的老师，自然是北平卫校的老师，那边有几个躲起来的老怪物，有这个认识不奇怪。

    奇怪的是，那人如果知道青霉素有问题，干嘛不自己发论文，自己得这个荣誉，而是偷偷告诉一个学生？这是为什么呢？”

    王大夫愣了愣，皱眉思索：“对啊，为什么呢？”

    孙主任笑了笑：“很简单，人家聪明呗！”

    说到这，孙主任叹口气：

    “你想，现在咱国内到处都缺医少药，这青霉素是使用范围最广，效果最好，且价格最便宜的抗生素，好多人治病都靠这个。

    如今就算乡下一些土郎中，甚至部队那些突击出来的卫生员，有事儿没事儿，也是一针青霉素了事儿。

    青霉素，已经是咱们的万能药，救命药了。

    如果这时候突然说，这药有问题，有可能打了后会让人过敏，甚至死人，要求使用之前先做皮试……

    咱们自己知道这事儿没问题，很正常，可事情一旦传开，估计立刻就走样了。

    到那时候，老百姓可不管你什么过敏比例不比例，他们只知道有人打了国产青霉素会过敏，会死人，而以前用进口的盘尼西林就没事儿。

    然后老百姓会说，是咱们的青霉素有问题，继而发展成咱们的国产青霉素不行。

    他们会说，算了，不说了。

    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王大夫皱眉：“那你还抢着要？”

    孙主任摇摇头：“所以说你们糊涂啊！

    你们不行，不等于我不行。

    因为我上面有人。

    我要了这个论文，又不是公开发表出去，而是直接拿给上面的老爷看。

    有了张师傅那个活生生的例子，卫生系统的那些老爷，肯定能认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也不可能当没看见。

    不过嘛，为了防止恐慌。

    我猜，他们最多就是内部发个倡议文件啥的，建议咱们当医生的，以后打青霉素的时候，要先做皮试，看看反应。

    但他们绝对不会现在就公开青霉素有问题，更不会公开说打青霉素必须要强制做皮试，而是会找个别的由头。

    另外，他们肯定要给我点好处，既是感谢我提供了这个资料，也是要封我口。

    这里面的关键，你能理解吧？”

    王大夫皱了皱眉：“可是，小唐不是说，可以把宣传口径往实事求是引，往外国经验不一定对上引吗？这难道也不行？”

    孙主任笑了笑：“想什么呢？这些东西，也就骗骗上面的人，下面的人谁会信这些？

    下面的人如果发现，咱们以后打青霉素要先做皮试，但以前没这样，那他们会怎么想？

    他们只会认为咱们的青霉素有问题，然后就认为不可靠，会死人，然后拒绝打，他们才不管其他呢。

    这种谣言一起，就再也止不住了。

    因为下面那些人的知识水平……怎么说呢。

    这么跟你说吧，就算他们扫盲了，认识几个字了，不等于认知上就有了高水平啊。

    科学素养的提高，可不是认识几个字就能成的。

    你得真正接触过科学，得真正认识到科学，得长期累月的积累相关的知识……算了，说这个干嘛。

    反正底下的那些人啊，你可以用他们，但不能由着他们。

    很多的事儿啊，上面的认知跟下面的认知，完全是两码事。

    尤其是现在，你这时候上这种论文，指不定哪里就出幺蛾子。

    咱可不能成为这种事情的牺牲品啊。

    当然，这话也就私下跟你这么说说，出去可别乱说啊。”

    王大夫一撇嘴：“行了，少跟我讲那些乱七八糟的，那些跟我无关。

    我就认准一点，这事儿你有好处，而这好处是我给你的，你不能一毛不拔！”

    孙主任叹口气，放下报纸抬起头，对王大夫道：

    “王大夫啊，你可真是！

    我跟你讲政策，你跟我胡搅蛮缠？

    算了，你要什么，直说吧。”

    王大夫道：“至少给我把工资提一级吧。”

    孙主任摇摇头：“不行，你出身不好，提工资的事儿，我也无能为力。

    而且我劝你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悄默声的在这好好干，有我在这里，只要没人刻意针对你，没人找你麻烦，就没人会知道你的出身。

    相反，你要真的要提工资，那就得看档案，一看档案，你资本家出身的事儿，不就曝光了吗？

    那你还怎么装小业主啊？

    别到时候把我也连累了！”

    王大夫叹口气：“行吧，我认了，不过开药的额度，能不能给我多批点？”

    孙主任皱了皱眉，看了看王大夫：“你这漫天要价的水平，可是有点见长啊！跟谁学的？”

    王大夫再次叹口气：“我也没办法，实在是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

    孙主任摇摇头：“这样吧，每个月多给你批五块钱的开药额度，这总行了吧？”

    “五十！”

    “开玩笑，十块吧，得注意影响！”

    “那不行，最少四十！”

    “最多二十，我也有难处！”

    “三十！我只要三十块！姓孙的，你别忘了，那天晚上……”

    “好好好，三十就三十，就这么定了！

    还有，别整天那晚上那晚上的，小心说漏了嘴！

    我要是完了，你也没有好，记住咯！”

    一听这话，王大夫不再纠缠，屁股离开桌子，重新脚沾地。

    紧接着，她又道：“对了，还有个事儿。”

    “还有？”孙主任脸上不好看了，“没完了是吧？”

    王大夫笑了笑：“别担心，是小事儿，鸡的事儿！”

    “鸡？”孙主任一愣，“什么鸡？”

    王大夫道：“你这次下乡，公社不是给了你十六只蛋鸡，每人两只，对吧？”

    “是啊，怎么了？”孙主任道，“你想多要？那可不行，那是有数的，得注意影响！”

    王大夫道：“说什么呢？我可没想多要。我的意思是，我听说周护士不要鸡，对吧？”

    孙主任点点头：“是，她一向清高，不要这种东西，你又不是不知道。”

    王大夫笑着点点头：“我知道，就因为知道，所以我才跟你打个商量。

    这个，原本分给周护士的那两只鸡，给我徒弟吧。”

    孙主任皱了皱眉：“哟，这就护上了？你怎么对他这么好？该不会是……”

    “别胡说八道！我俩差着辈儿呢！”王大夫一瞪眼，“我可不是那种人！”

    紧接着，王大夫又道：“总之老娘自有打算，你就说同意不同意吧？”

    孙主任叹口气：“行吧，我同意了，不就两只鸡吗，还麻烦你单独说。”

    王大夫撇撇嘴：“手快有手慢无，我要不来，指不定那鸡就被谁弄去了。”

    说到这，王大夫又问：“还有，小唐进医疗队的事情怎么样了？”

    “放心吧。”孙主任道。

    “我跟他说了，他也同意了，我还打算让他参与后天的手术呢。

    总之，我会好好栽培他的。

    如果他以后确实有长进，我一定会想办法调他去大医院的。”

    “那你可记住了，别骗我！”王大夫道，“要不然，我跟你没完！”

    “不会。”孙主任笑了笑，“怎么敢。”

    “那行，我先出去了。”王大夫道，“鸡我就给小唐了，回头人问起来，就说你给的！”

    “好好好。”孙主任笑眯眯的点点头。

    等王大夫离开后，孙主任才摸了摸下巴。

    “嘿，她一向无利不起早，现在对这个新来的小唐这么好，难道有算计？”

    想了想后，孙主任摇摇头：“算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她去吧。”

    摇过头之后，孙主任没有继续看报纸，而是掏出一根香烟，用火柴点燃。

    深深吸了口烟，半眯着眼睛闷了一小会儿，这才缓缓吐出了满腔的烟圈。

    吐完烟圈，孙主任才闭上眼睛叹了口气：“知己难求，我太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