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凯看着二人走远，随手熄灭了火炉，将战矛和烤熟的鹿肉都缚在身后，抱起蛮女，大步向冰林深处走去。阿凯自幼在这片长大，对这片冰林的地势可谓是了如指掌，当下觅了个极为隐蔽的山洞，将蛮女安置在其中，点起篝火，架上烤架，随后倚靠着穴壁坐下，借着火光观察着女孩的伤势。

    蛮女身上的伤极重，寻常人只怕早已失血过多而亡，难以想象她竟能凭这样的身体与自己激战。若不是身负重伤，只怕今天的胜负还真说不准。

    佣兵取出应急的绷带，想要为她包扎，忽见其左臂上似乎隐隐有字。

    阿凯俯下身子，见其臂膀上刻着一个殷红的印记，那不是纹身，却是用烙铁烫上去的。

    在那烙印的正中央，刻着一行触目惊心的大字：冰之团世袭奴隶，永不加赦。

    奴隶制，人类历史上最为野蛮和愚昧的制度。

    早在数百年前，神殿就已经颁布了《废奴令》，全面废除了奴隶制度。不过《废奴令》所庇护的对象，仅针对于沐浴在父神光辉下的信徒，异教徒、亵神者和化外之民并不在其列。至于野蛮人，恐怕整个北地都没有多少人把牠们视为人类。

    而更让阿凯感到尴尬和戳心的是：那冰之团，正是阿凯所任职的佣兵团。

    阿凯想起来了，早些年他确实曾听团里的兄弟们提起过，在冰之团负责镇守的矿山中，囚禁着一批从冰域俘获而来的蛮族奴隶，当时也未曾多加在意。只是他怎么也想不到，在那些奴隶中竟会有如此年幼的孩子！她究竟遭遇了什么？又是如何能一路逃至此处？

    佣兵微微摇头，将目光从蛮女的臂膀上移开，却发现女孩不知何时已然醒来，正冷冷地看着自己。

    女孩的右眼很漂亮，明亮而皎洁，宛若一泓冰泉，可她的左眼却没有半点神采，黯淡无光。阿凯细看之下，发现那根本不是眼眸，而是一块圆石，被残忍地嵌进了眼眶之中。

    阿凯只觉得胸口堵得慌，长吁了一口气，对着蛮女颔首：“对于发生在你身上的一切，我深感遗憾。”

    “收起你那虚伪的同情！”女孩冷笑一声，“狼族勇士不用敌人来怜悯！”

    望着那稚气的脸上闪露出的凶狠神情，佣兵不由得哑然失笑：“你不过还是个孩子罢了，勇士什么的，对你来说还太早了些。”

    蛮女的右眼闪过凌厉的寒光，想要撑起身子，奈何浑身乏力，连试了几次都以失败告终，只能恶狠狠地瞪着佣兵：“要不是我受了伤，你不是我的对手！”

    “不错，你要是没有负伤，我真未必能赢得了你。”阿凯坦然道，“我确实没有想到，你一个女娃子居然能那么厉害。看你的年纪，比阿岚大不了多少。噢，阿岚是我的儿子，方才你见过的。和你相比，那小娃子简直就是一头绵羊！你们族里的女娃子都是这么强的吗？你有名字吗？怎么会一个人跑这来呢？”

    蛮女冷笑一声，闭上眼睛，不理会佣兵的询问。

    “唉，你这娃子……罢了，你不想说就不说吧。”阿凯从烤架上切下一块鹿肉，递了过去：“吃点吧，你需要食物。”

    女孩睁眼望着烤肉，深深地咽了一口唾液，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将目光移开：“我说过，我不需要敌人的怜悯，拿开！”

    阿凯望着女孩，几番想要说话，却又不知如何开口，踌躇再三，轻叹一声道：“我能请求你一件事吗？”

    蛮女狐疑地望着佣兵，并不回答。阿凯自顾自地道：“能否请你以后不要杀人？”

    女孩闻言一愣，旋即冷笑：“我为何要答应？”

    “因为我需要一个不杀你的理由。”阿凯无比真诚地回答。

    女孩不能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你，不杀我？”

    阿凯摇了摇头：“我不会杀一个孩子。”

    “我用不着你来可怜，那是对我最大的侮辱！”蛮女忽然大声咆哮起来，“我是狼族的勇士！天罡北斗的后裔！你们口中披着人皮的野兽！来啊！杀了我！你们这些该死的佣兵不是最崇拜屠蛮勇士了吗？杀了我，你就会成为你们族人眼中的英雄！”

    “孩子就是孩子，野蛮人的孩子，佣兵的孩子，都是孩子。”

    “如果要靠杀一个孩子去成为英雄，那么这样的英雄，不做也罢。”阿凯叹息道，“所以我请你答应我，等你伤好之后，能否不要伤害北地的子民？”

    蛮女冷笑道：“你就不怕我为了活命，说谎话骗你？”

    “怕，”阿凯答道，“但是我愿意相信一个孩子的承诺。”

    “你真是个无药可救的蠢材！既然如此，那么你听好了……”蛮女的脸上闪过一丝决绝，“我以狼族先灵的名义起誓，若我能活下来，必当杀尽每一个遇见的佣兵！怎么样？你满意了吗？”

    “你，你这个疯子！”阿凯直气得破口大骂，他还从未见过如此不知好歹的孩子，简直就是硬要往死路上去走……等等！佣兵的脑海中一个念头闪过，开口问道：“你方才说你要杀佣兵，那么平民呢？女人和孩子呢？”

    “哼！狼族的勇士从不屑杀戮那些弱者，当然，如果他们要杀我，我也不会束手待毙。”

    “当真？”

    “狼族勇士从不妄言！”蛮女怒道，“只有你们这些卑鄙的外来者，才会谎话连篇！”

    “那就够了。”阿凯点头道，“至于佣兵，他们若是被你所杀，那也只能怪学艺不精，毕竟既然选择了佣兵这条路，就该有这样的觉悟。”

    阿凯将食物和绷带都放在女孩的身旁，缓缓站起身子：“这洞穴隐藏在山崖之下，是我当年无意间发现的，非常隐蔽。除了我之外，谁都找不到。你安心地在这里养伤，然后忘掉这一切，回你的部族去，好好地过日子，再也不要来了。”

    “在我复仇完成前，我绝不会离开！”蛮女森然道，“你现在若不杀我，将来我第一个杀的就是你！”

    “那也随你，”阿凯微微耸肩，“好好活下去吧，不要让仇恨湮灭了我们的人性。”说罢，阿凯大步迈出洞穴，在他身后，犹自不停传来蛮女的怒吼声和咒骂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声音渐渐低落下来，转而化成了哭泣声。

    那哭声是如此的悲切，犹若林中受伤的野兽，让人闻之心酸。

    阿凯背靠在山穴外的石壁上，默默仰起了头：“父神啊，请您告诉我，我究竟做得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