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跟在师傅后面，不知往下走了多久，两侧的石头已经有了潺潺的湿气，台阶也变的越来越滑。她伸出手，搀着师傅的胳膊，师傅年纪大了，鬓边的白发在火把的照耀下泛着银光了，皱纹也变成了深深的沟壑。虽然师傅在外面总是严厉端肃，稳如山岳，可是，只有天天和师傅生活在一起的她知道，师傅已经不如当年了，特别是这样长的阶梯，她更是走的步履艰难。

    她从没想过，三十六寨祭祀的石柱山下面，还有这样的空间。或许已经走了两个时辰了吧，也许现在天已经黑了。自这次三十六寨祭祀后的萨玛和理老走了之后，师傅就带她来了这里，一路盘旋向下，但并不憋闷，不知道从哪里吹来的风带起尖啸的声音。又过了很久，终于走到了尽头，听到河水流动的哗哗声。转过石壁，是参差的石笋的小道，稍微弯着腰才能通过，石笋各种颜色交错，反射着火把的光，比雨后的彩虹更绚烂美丽，好像所有的颜色都在这山洞里了。有的石头滴着水，打湿了她的头发，滴到脖子里，冰冷冰冷的，小道旁的溪水溅湿了她的裙角，洛瑶觉得更冷了。她缓缓运行蛊虫经，让血脉流速更快一些，堪堪抵御这冰冷的寒气。

    “我老了，”师傅悠悠的说，“骨头已经像水一样凉。有些事，也到了该让你知道的时候了！”

    “师傅不老，师傅还可以活一百岁。”

    师傅摇了摇头，“外面人都说我们能活一千年，哪有那样的人。我们只不过比他们多活几十年而已，蛊神保佑，我的师傅活了一百六十岁，而我今年也已经一百六十二岁了。”她停了一下，扶了扶腰，“人的记忆多么短暂啊！”

    “而有的记忆需要你永远铭记，这就是我们的使命！”她转过头，对洛瑶郑重的说。“不嫁人，不生儿育女，延续记忆，不要遗忘。”不知不觉，她们已经进入一个宽阔的大厅，不知道多高，只是声音显得空洞遥远，中间是宽阔的通道。

    洛瑶惊讶的发现，两侧变成了粗大的石柱，也许地面上的石柱山就是从这里延伸出去的一根。柱子中间是高大的人形雕塑，两两一对，相向而立，看向中间的通道。雕塑比两个她还要高，浑身泛着金光。威猛粗犷，细长的腿，尖尖的耳朵，宽宽的眉毛，三角形的眼睛，凸出飞向鬓角，向下斜视着自己，浑身刻着神秘的线条。

    师傅没有催她，让她仔细的观察雕像。再往里的一对金人，和第一对金人雕塑差不多，只是眼睛变成了两个圆圆的柱子，凸出外面好远。第三对金人雕塑眼睛没有凸出，耳朵更长了，像猪耳朵一样，飞出脑后很远。第四对金人雕塑面貌没有异常，只是两只手变成了鸟的翅膀，右边下垂，左边指天，好像要飞出天际。

    最后面一对环抱着双手，右手攥成拳头，左手围拢成一个圆环，好像用右手的锤子砸左手的圆环。

    还没等洛瑶从震惊中回神，就听到师傅问：“阿瑶，你知道我们苗族的历史吗？”师傅已经坐在了尽头的台阶上，看着她说。

    “夜郎开花三十六，遍布东南和西北，敢问你是哪一篼，哪一朵？我们是夜郎国的后代，祭司也是夜郎国的大祭司后代。”但是她知道，师傅既然这么问，肯定另有隐情。“难道不是吗？”

    “是，我们是。不过在夜郎国之前，又传承哪里你知道吗？”

    洛瑶看了看周边高大的黄金雕像，摇了摇头。

    师傅缓缓说，“这些雕塑就是我们的传承，包括之前的夜郎国也是传承于这些雕塑，但是这些雕塑又传承于哪里，师傅也说不清。不过这就是我们大祭司世世代代保守的秘密。”她说完，把火把移向身后的高台。

    穹顶上有五个盘龙的影子在转动，随着光影移动，好像活过来一样。原来是一棵树的影子，高台上是一颗玉树，底座是一个圆圈，上面依次分出五个枝丫，每个枝丫都是盘龙的形状，树丫的顶端依次是玉鸟，狮子、鱼、狼，最后一只最让她惊讶，竟然是一只金蚕，只是金光灿灿异常肥大。玉鸟展翅欲飞，抖动着最长的一只羽毛，狮子立起咆哮，身子细长化身一支权杖，狼头仰天长啸，鱼努力跃起，身子卷成一只碗的形状，而金蚕则伸着两个长长的须子，背上驮着一个石盒。

    而它们都向中央弯曲，中间树顶上是一个立着的圆环，圆心一个点，分五个辐条连向圆环，就像一个车轮。

    “师傅，这个金蚕和我的蛊虫好像啊！”

    大祭司没有接她的话，沉重的说道：“孩子，跪下吧！”，看着台阶下的洛瑶，缓缓说道“一千二百年前，苗裔先祖建立夜郎，南含南越，北至巴蜀，东至大海，西至滇国，历三百八十年。而现在的三十六寨就是当初夜郎皇族后裔，大祭司也一直护佑皇族，到现在已近千年。而当初的传国玉玺，也一直被我们珍藏在这里。而在夜郎国之前，玉玺乃是传自更为久远的殷商之前的时期。大祭司代代相传，或许三千年，或许五千年，或许一二万年。而随之流传的就是这五对金人和这个玉树”说着，师傅对着金蚕拜了三拜，从其背上拿下石盒，小心翼翼的打开，是一个白玉的印玺。

    她轻柔的抚摸着印玺，印纽雕刻的是一尊盘龙，四面刻满了花纹，底部也布满了刀刻的印痕，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文字。“而经过历任大祭司的参详，机缘巧合之下，才有了蛊虫之术。有了蛊虫，大祭司才有了比普通人活得更久的能力。才有了对蛊虫的各种应用，当初，夜郎国可以号令十万大山。说起来，归根溯源，都是源于这枚玉玺。”

    “师傅，这枚玉玺和金蚕在一起，是不是和金蚕有什么联系？”

    “也许有，但是大祭司若干代里面也有很多养金蚕的，可是都没有和玉玺产生什么反应。或许还没有发现吧？”见洛瑶跃跃欲试的表情，她面色和缓说，“能试的办法都试过了，一会你也可以试试。”

    “而我们大祭司一直传承着一句话，天下圣物五，得一而王天下。金蚕对应的是玉玺，其他四个动物也许对应着其余的四个圣物。只是我们历代大祭司派出了很多人，找了很多年，西到吐蕃，南到南越，北到蜀国，东到大海，却是都没有结果。而玉玺也再没有给过我们任何启示。”

    说完，她又仰头看着树顶的圆环，“玉玺只是其中之一，真不知道五件圣物聚齐，会发生什么？更不知道上面的圆环又是什么？它肯定是比玉玺更高一个层级的东西，也许只有造物神知道吧！”

    “还有更为久远的我们大祭司的一些预言，关于龙血的，关于复活之人的，关于灭世的。或许也和这玉树有关。只是很多事都已经散失在时间的长河里了。”

    洛瑶也想知道，这像车轮的圆环到底是做什么用的。不过，她知道，现在不是问的时候。她首先要试验的是能不能让金蚕和玉玺产生联系，或者有什么关联。

    不过她试验了各种办法，蚕虫只是围着玉玺转了两圈之后，就没有任何反应，只得无奈的放弃。师傅见她试验的差不多了，再次对她说。“你养的蛊虫是金蚕，在我之后，大祭司的位置就是你的。今后你要履行大祭司的职责，护佑三十六寨，世代繁衍生息，太平生活。”

    “是。”洛瑶又恭恭敬敬的对着圣物磕了三个头。

    “下面我要与你说的是第二件事。”师傅陷入沉思中，很久才悠悠的说道：“能修炼蛊虫经的人很少，在我一百多年的时间里，我只有两个徒弟，当然，如果孟雨能招引蛊虫，就会是第三个。而在你之前，我还有一个徒弟，她是你的师姐，叫巫诺。她非常聪明，在十二岁就招引了蛊虫七巧蛇，这么大型的虫子，能被招引的几率是很小的，更何况当时她只有十二岁。她对我们历史的研究也很深。只是都怪为师，对她过于溺爱，以致于性格孤傲，眼高于顶......”

    “后来，她一心想恢复夜郎国的天下，三十年前负气出走，再没回来。不过，最近我感觉到了她的存在。”说着，师傅将脸靠向洛瑶。“你还记得白水寨的萨玛田荷吗？她由于感悟蛊虫经不稳，强行招引蛊虫受伤，半年前死了，正常来说，萨玛死去，蛊虫也会跟着死去，可是为师去的时候，能感受到当时蝎子并没有死去，而是神秘的消失了，而且我在那里感受到另外一种血气，虽然很淡，但是我能感觉出来，是七巧蛇的血气。”

    “你师姐的七巧蛇有一项独特的能力，就是在蛊虫将死的时候，用七巧蛇血侵泡，可以让蛊虫再延长一年的寿命。”她转过身，郑重的告诉洛瑶，“所以当时我断定，肯定与她有关。只是不知道她用蝎子做了什么？我当时调查，但是没有一个外人进入白水寨。所以我怀疑是最近几年入赘的人做的，最后调查到一个叫彭三的人。为了不打草惊蛇，我并没有动他，可是在两个月前，他却带着女人孩子突然逃出了白水寨。”

    而十几天前，播州杨家二小子传来消息，大宋朝廷京城却是发生了大事。两个月前，有人先后刺杀当今皇帝和皇帝的同母弟弟，据称，当时皇帝遇刺时有一条蛇出现，他们判断是我们苗蛊所为，而今朝廷已经调集大军，问罪播州杨家，最终的目的还是我们三十六寨，如果杨家顶不住，我们三十六寨就危险了！

    所以，孩子，这次你出山历练，我把这件事告诉你，希望你去大宋京城一趟。找到你师姐，给杨家和大宋朝廷一个交代，不要给人发动战争口实，避免生灵涂炭，家园被毁......。

    师傅脸上露出痛惜的表情。“至于你师姐，最好由你亲自动手，我们苗裔自家的事情自家处理，这样也避免传承秘密外泄。”

    洛瑶不知道师姐是什么样的人，也是第一次听师傅提起，“师傅，师姐她知道圣物的事情吗？”

    “你师姐虽然很聪慧，蛊虫经也修炼很深，可是当时师傅见她心性未定，所以并没有带她来过这里。她只知道我们传自夜郎国皇族。玉玺圣物的事情她并不知道。”

    奉节，是夔州的州府所在，大宋朝廷的大官就在这里。洛瑶穿着荷花绿的百褶裙，上身穿着点着白花的粉色长褙子，头上是用纱巾简单的包髻，一片式抹胸勒的紧紧的，一副大宋官家小姐的打扮，配上她白皙的皮肤，更显得婀娜多姿，如果不是她拿折扇频繁的遮挡抹胸，羞红的脸蛋，大家一定认为她原本就是某个名门闺秀。

    她不知道这里离盘龙寨多远了，也许有一二千里了吧。十几天前他们顺着山中蜿蜒的河流一直北行，在播州短暂停留后，顺樊溪坐船一路顺河而下，在长江换船，轻舟飞跃两侧的崇山峻岭，来到这里。

    她看了下身边坐着的田英儿，特意不看她头上挽的两个丫鬟髻，强忍着笑说：“英儿，记得一会不要慌，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把匕首拔出来。”

    田英儿眼睛在她抹胸上面白皙的皮肤上停留了片刻，噘着嘴羡慕的说：“知道了，小姐。你现在是小姐，我是您的丫鬟，我们要去章大人府上给家眷送银饰，不是打猎，不能拔匕首，我知道了。”洛瑶又用扇子遮挡着抹胸上面裸露的肌肤，她心里告诉自己，不要想不要想，这都是为了探听消息。可还是感觉那里火辣辣的，好像全城的人都在看她。他们苗族的衣服都是排扣到领子的，从未穿过这样的衣服，只有双集镇做皮肉生意的女子才这么暴露。

    “萨玛，您穿上宋人的衣服更漂亮了，我要是有你这么漂亮就好了。萨玛，记得下次让我也穿穿这样的衣服啊！下次，如果再要人扮小姐，可就轮到我了哈。萨玛，您觉得我的裙子是紫色的好，还是这件红色的好看？”还没有等洛瑶回答，她又自言自语道：“我应该穿哪件紫色的，吴大娘说，紫色的更显得皮肤白，您说是吗！”

    洛瑶看着她古怪精灵，眼珠乱转，小嘴连珠似的田英儿，不由开心笑了，心里想，师傅让田英儿来，还真是明智的决定，不仅她打猎厉害，官话说的好，更是一个开心果，路程上也不会寂寞。宠溺的摸了下她的丫鬟髻，笑着说“好了，马上就到章府了，别叫萨玛了。”

    田英儿安静了片刻，抚摸着手里的首饰盒，“萨玛，我们真的要把这些首饰都卖掉吗？这些可是只有我们三十六寨才能打造的啊，如果她们看上，难道真的要卖给她们？”

    “傻丫头，等我们回去再打就是了，到时候我赔你两套这样的首饰。”

    “好啊好啊，这可是索玛自己说的。到时候我要让老大羡慕死。”洛瑶知道她有个姐姐叫田妹儿，还有个妹妹叫田汁儿。“萨玛，你们寨子里的孟林你知道吗？他在和我姐约会啊......”

    “是吗？”洛瑶应和着。她倒是听人说过，不过那小子倒是和很多姑娘约会啊。也不知道那两个小子回去了没有，她来的时候，孟林和石岳去了彭家二舅彭吉安的军营里，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不知道孟雨是否还在埋怨他们两个。也不知道理老和播州杨家怎么交涉的。她在途中看到很多逆流而上的运兵船，不知道播州和大宋朝廷又是怎么交涉的。不知道播州杨家老大杨光荣和老二杨文贵两兄弟是否起了争执，还是已经达成一致意见。不知道师傅的身体是否还好。

    洛瑶透过帘子看着从江边一直延伸到山顶的石头台阶，一层层好像没有尽头。两侧的房屋鳞次栉比，只这一个城市就比三十六寨所有的人都多了，就更不要说过去的巴县、涪州、忠州、万州、云安军了，人烟繁盛，比几十个三十六寨的人还要多，师傅说的对，我们只是希望过自己的太平日子，不争不抢，这样才有可能繁衍生息，代代相传。

    不知道何时，田英儿也安静下来了。听到石大叔在外面说，“小姐，我们到了！”石大叔年轻时在外闯荡过，师傅让他跟着保护自己的安全。只是洛瑶能看出，石大叔离开自己家门三里，他就已经开始挂念他家里的马了，希望石岳已经回去了吧。而现在，他已经换成了宋人的打扮，扎着头巾，连黝黑的脸似乎也不那么明显了。

    这里已经快到山顶，从平台能看到上下几十里的江面，浩浩汤汤，心情大快。东面的夔门隐约可见，两侧高山壁立千仞，波澜壮观。江面的船只已经化成了小点，江水也比近处更绿了。来不及感叹，她努力学着宋人的规矩，在丫鬟的带领下和田英儿进入了官署后院。

    夔州路经略使章楶的如夫人三十来岁，穿着红色锦袍，丰韵妖娆，身姿婀娜，头上插着金首饰，更显雍容华贵，这样一比，洛瑶只感觉自己只和旁边的丫头差不多。而那夫人却赞自己漂亮，羡慕不已。

    她女儿十二三岁，身边跟着六个丫鬟，加上端茶倒水的，莺莺燕燕一屋子人。

    还好，事情比想的顺利。她利用净手的机会，悄悄运行蛊虫经，调出蛊虫，爬向前院书房的位置。她闭上眼，这是她第一次将蛊虫放这么远，只觉得心跳加速，额头出汗。她强忍着不适，闭上眼，慢慢感触倾听。

    书房里有两个人，一个坐在椅子上，一个站在对面。而在金蚕的视野里，这只是两团血肉。

    “族兄来信说，皇帝绍圣意志坚定，亲政之后必以恢复先帝遗志为己任，让我们大胆筹谋，大丈夫开疆拓土就在今朝。西南蛮夷，须尽快平定，以安陛下雄心，借势皇帝遇刺，大义惶惶，为陛下亲政壮声威。所以，粮草后勤要多多督促，配合行军。”

    另一个声音道：“现在沿江各渡口码头已经建立仓场，借助水运之力，必可事半功倍。只是，前线来报，杨家老大还算顺服，已经投了表书，希望能派使者和谈，如果不谈而诛杀，到时候朝堂之上不好交代。”

    “谈可以，底线就是交出参与刺杀谋逆的所有人，诛九族，同时无条件归附。杨家本来是大唐臣子，现在自然是大宋臣子，他们本是汉人，畏服天子，没有什么条件可谈。”

    缓了口气，那人又说：“但是，也不可小觑杨家，他们经营播州二百多年，堡垒营寨自然不会少。让前方多备强弓硬弩，藤甲，另外你代我起草诏书，请皇帝下旨，调梓州路、广西西路山野兵各一万支援。同时让西南罗氏、龙氏尽快来这里详谈，商量出兵策应之事。这样，有五万山地野战之兵。待朝廷诏令一下，四路大军齐出，一举荡平播州杨家。”

    “是。只是朝堂相公们历来是严禁擅开边衅。不知道这次能否允准。”

    “不管如何，刺杀天子如同谋逆造反，师出有名！谁若反对，以后致陛下安危于何地。大宋朝廷的威严何在。还有那个苗寨，参与刺王杀驾，抓了之后扭送京师。”

    嗡，心情激荡之下，洛瑶感觉心神震荡，头发晕，身子发软。看来蛊虫还是不能出体太长时间。正在这时，似乎有人闻到了血腥味。顺着气味找了过来，同时前院响起兵将搜捕的声音。她刚把蛊虫引入体内，一群将士已经围住了她。虽然他们不知道因为什么，但是一个陌生的女人，浓烈的血腥味，自然能引起他们的怀疑。

    “抓起来!”带头的将军大声喝道，洛瑶没有轻举妄动，她可以自己制造一个伤口，把此事解释过去。不过，当她走到小院门口的时候，她看到，田英儿正向她挑眉，手中的匕首架在了章小姐的脖子上。

    呃，这可真是个惊喜，她不由自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