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这年头流行买一送一,第二天下午,张太太的外甥女就找到了士多店,等冼耀文从工厂赶回家,却见到了两个人。
一个叫李嫱,刚刚十六岁,长相上没多少华人特征,倒是充满了西方气息,但从父辈一直推到曾祖辈没有一个是老外,很有可能是返祖现象。
不管她的血统,反正冼耀文是看上她的人了,身材够高挑,脸可冷可热,动静态都有不错的美感,起码是老天爷赏了口模特饭的水平,当场拍板定了下来,起薪给了300元,说好过两个月重新评估薪水。
添头叫李海伦,李太太拐了八道弯的亲戚,长相颇为不俗,按当下的审美来说,可以列入美女行列,只不过长相对她来说不是重点,因为她想面试服装设计师。
父亲曾在中央银行工作,母亲在东北大学受过高等教育,她自己是华北联合大学政治系的毕业生,因为香港不认内地文凭,她目前只是一个打字员,听眼线提起中华制衣在招服装设计师,她就打算过来试试,谁知道凑巧在李太太那里碰到李嫱这档子事,两人就一起过来了。
冼耀文把它也收了,只不过不是设计师,而是实习生,干设计师的活,按学徒的标准定薪水。
先养一段时间,若不是当设计师的料,还是怂恿去当模特。
见完两个人,冼耀文又开始了奔波,在告罗士打行的五楼给4A公司找了一间办公室,在南华体育会的加山球场租了两间闲置的空房间当做模特平时的训练场地。
然后让郑月英出马去给杜鹃和李嫱两人找老师,没有现成的模特老师,就往梨园行的方向找,形体这个东西都是互通的,混戏班的完全可以胜任启蒙老师。
还别说,郑月英一找二找,找来一个没什么名气的京剧演员于占元,在香港捞不到什么登台表演的机会,只能在当电影演员的女儿于素秋主演的电影里捞点咖喱啡的角色,听说有个老师的兼差,待遇还不错,也就一拍即合。
模特这一块运作起来,冼耀文的歪脑筋也动了起来,他给模特事业单独注册了一家公司“肯沃克”,英文“Catalks”的音译,“Catalk”的意思是猫步,加上“S”,就是专门用来走猫步的舞台,通俗点讲就是T台。
又给模特队伍注册了一个正式的名称“Gray”,直译是留声机的意思,没多大内涵,冼耀文取了它的音译“格莱美”,全名就叫格莱美模特队。
说着没几件事,可具体一件件去办却是非常繁琐,一通忙碌,时间又过去了个把星期。
转瞬间,三月中旬来临。
冼耀文来香港满打满算四个来月,忙成狗一样,钱是一万没挣着,花起来却是如流水。
过去的一个星期发生了两件不大不小的事,第一栋车间楼彻底交付,家里的两栋新楼也结顶了,放几串鞭炮意思一下,他又叫上陈威廉跑到铜锣湾大坑找业主谈收购。
之前经过林醒良、郑月英还有他自己的三道筛选,终于在大坑这里找到最佳的开旗舰店地点,现在就是要处理买下旧楼重建的事宜。
运气不错,正好撞见南洋阿伯在收购旧楼的当口,业主的事业重心又是在新加坡,两栋相连的唐楼,占地2300呎,来来回回还了几次价,最终以32万元收购。
这个价格还是因为业主是一位女士,而且是赫赫有名的红头巾,冼耀文没好意思往死里还价,不然还能砍掉一千几百的。
顺利收购,中华制衣一飞冲天之前的该做的准备又完成了一项。
……
有句老话说福祸相依,有顺利就会伴随着不顺利,而且是祸不单行。
3月17日这天,吃过晚饭,冼耀文在书房里琢磨旗舰店的建筑造型,郑月英就敲门进来了,双手捧着茶盏。
冼耀文瞄一眼书桌上的茶盏,就笑着对郑月英说道:“你是给我喝啊,还是打算给你自己喝啊?是不是要跟我长篇大论?”
郑月英没有回答,默默地走到冼耀文身前,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先生,请喝茶。”
冼耀文眉头蹙成一字宽,“上次你给我下跪是赖上我,这次是什么意思?犯大错了,还是告别?”
郑月英低下头,细声说道:“告别。”
一听是告别,冼耀文就把郑月英捧着的茶盏接了过来,呷上一口,放在书桌上,嘴里慢条斯理地说道:“有点突然,我知道你有一天会走,只是一直觉得那一天应该是在你羽翼丰满之后,现在算怎么回事,满打满算,你全副身家不过一万出头,走了能做什么?”
“前几天在找老师的时候,我遇到一个老相识,他想让我过去帮他。”说着,郑月英的头垂得更低,“我愧对先生栽培。”
“1949年12月12日,我们第一次见面,今天是1950年3月17日,加起来一共是96天,95夜,三个月挂零,看样子我一语成谶,我们之间只有三个月的缘分。”冼耀文说着,手指在书桌上敲击了几下,“他,不用问,一定是你爱的人吧?”
“是。”
“茶已经喝了,站起来说话。”冼耀文把郑月英搀扶起来,按到了他对面的座位上,等走回自己的位子坐下,嘴里接着说道:“爱情这个东西我不太懂,也没有这方面的临别赠言给你,事业方面我不替你操心,我相信你不论干什么都会成功,将来的日子过得不会差。
苟富贵,无相忘,将来发达了记得拉我一把,还有,我这里你可以当成娘家,多走动,别生分了。”
冼耀文话说得漂亮,但他马上就有自打嘴巴的冲动。
“我……我。”郑月英支支吾吾了好一会,才说出一句流利话,“他是开食堂的。”
“食堂怎么开?”冼耀文话一出口,马上就反应过来,“贩毒?”
“对……是的。”
冼耀文在心里赏了自己几个嘴巴子,舒了好几口气,让自己心情平静下来,抬手指了指墙上的挂钟,“让我们把时间拨回去十分钟,当作刚才的一切都没发生好不好?”
郑月英抬起头,咧嘴露出一抹难看的笑容,“先生,他清楚我的过去,我也把来香港一路上发生过的事告诉了他,他不介意。”
冼耀文揉了揉太阳穴,叹了口气,“好吧,你算是给了我一个难题,让我不知道该怎么措辞了……”
顿了一会,冼耀文接着说道:“思来想去,还是好自为之最为妥帖,我们来个拥抱吧,就当是告别了。”
冼耀文话音刚落,郑月英已经起身来到他身前,等他一站起来,就扑进他的怀里,双手紧紧地箍住他,双目含泪。
“先生,谢谢你,没有你,我在香港的路没有这么平坦。”
“傻瓜,一切都是你应得的。”
郑月英的手箍得更紧,眼泪溢出眼眶,落在冼耀文的胸膛。
两个人的拥抱持续良久,若不是苏丽珍的敲门声,大概会持续更久。
一声急促地敲门声,带着苏丽珍的一句话——一位姓黄的先生打电话来,说有急事。
松开手,在苏丽珍的注视中,拿出手绢抹掉郑月英眼角的泪痕,又在她的臂膀上拍了拍,等她的心情平复,冼耀文才走出书房去客厅接电话。
“黄主编,什么事?”
电话对面传来黄祖强急促的声音,“咸湿俊被打了。”
“咸湿俊谁啊?”
“呃……闫俊,笔名闩不二。”
说笔名冼耀文就知道了,闩不二是《十三幺》的主笔,这部连载小说的主要内容就是他在写。
[金鳞那啥违规,书名改成十三幺。]
“他啊,在哪被打的?”
“报社。”
“说说。”
“深水埗一个叫肥晞的人要在十三幺上登广告,咸湿俊接待的,因为肥晞要的广告位已经被其他鸡档定了十天,咸湿俊就让肥晞等一等,谁知道肥晞不愿意等,嚷着明天就要在报纸上看到他的广告,咸湿俊说了几句,不知道怎么就把肥晞惹怒了,扇了他几个耳光。”
“重吗?”
“掉了颗牙。”
“现在呢?”
“肥晞已经走了,留下了半个月的广告费,还有一百块医药费,还留下一句话:‘我的广告明天必须登,不然冚家铲"。”
冼耀文提着话筒换了一只耳朵,“知道哪个社团的吗?”
“和胜和深水埗的头目,管鸡档和骨场。”
“我知道了,你陪闫俊去趟九龙城寨看牙,镶一颗金牙,费用算报社的。”
黄祖强迟疑了一会说道:“肥晞这边?”
“明天上午避一避风头,下午我会解决这件事。上午九点,让闫俊到基隆街街口等我,手上拿一支钢笔,准点。”
“好,我告诉他。”
“就这样。”
挂掉电话,冼耀文走进卧室,坐在床上,脸耷拉下来。
刚才他说得轻巧,可这个事情要处理起来一点都不轻巧,在深水埗警署和社团他都没有很好的人脉,唯二的关系就是施礼荣和司徒志仁,两人都只是一面之缘,还来不及建立很好的关系,不到能求人办事的程度,且两人的级别太高,即使能求他们,也是杀鸡用牛刀。
当他在思虑之时,苏丽珍走进卧室,手抱住他的脖子,一屁股坐到他的大腿上。
“遇到烦心事了?”
“嗯。”
“很麻烦吗?”
“有点。”
冼耀文带着苏丽珍往后一仰,头埋到她的胸口,把脑子放空。
苏丽珍把手从他的脖子下抽出来,食指抵在他的太阳穴上轻轻揉动,“晚上只要好好休息,烦心事可以留到明天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