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歌录: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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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长阶始自青山脚 朝臣拜上大道宗

    自大青山脚下往上走,除去在高大紧茂的通天树丛中穿梭,只有一条正路。这是一千四百九十七年前,大道宗的碑刚刚刻下时,宗主带领弟子们所修造。

    素白色的石阶,沉重而质朴,每一块石料都来自北方苦寒之地。这些石阶高一尺三寸,比寻常人家的台阶高上两倍有余,又极陡峭。即便是求仙问道的修士,不运内功,单凭肉身去走,一样困难至极。更遑论普通百姓,没个些技艺傍身,行到险要处,每每冷汗遍体,腿颤脚软,也不乏人打个趔趄掉将下去。即便有身强力健的人能站稳脚步,走上二三十阶也定会感到下肢酸疼不已。

    像这样的台阶,从山脚往上有九十九级。九十九级之后是一个可供歇息的平台,然后再是九十九级台阶。统共八个平台,九段共八百九十一级台阶,就到了宗门前。

    大道宗在创立之初并非如此辉煌,但因在一千余年内走出众多能人异士,其中不乏有通天彻地之力的大修,逐渐成为正道翘楚,在世俗中亦被认为是修士的代表。想走上求道修缘之途的年轻人,多以拜入大道宗为荣,只碍其收徒极重天分,往往不能如愿。故此,这上山唯一的正路也寄托了对无上道途的梦想,被称为“通天大道”。久而久之,从正门进经通天大道上山,也就成了想要拜师的第一道难关。

    大道宗收徒,本无前提,只是这道实在难走。空有体力不够,若无坚韧砥砺之志,怕是难行。到最后一二百阶,双腿如铅如铁,迈不成一步,非有超乎常人之意志不可寸进。有那年轻人想求道的,坚持不到最后,只得长叹一声,转身下山;或是尽管到了山门前,沿途走走停停,抵达时天色已晚,也羞于开口拜师,山中歇息一晚,明早离去。似此类者比比皆是。

    此刻,大青山中,通天大道第六个平台上,一队身着官衣的人簇拥着一位气度不凡的中年男子正在歇脚。正是春夏之交,天气虽不十分热着,攀登总是困难。加之这些官员平日难得健体,纷纷面露疲倦痛苦之色。反倒是为首的中年人,虽也面色发红,但汗水不多,似乎并不太辛苦。

    “大人,”一名官员一边擦着汗,一边凑到中年男人身边说,“这几日,派出使者陆陆续续回信。大多门派似往日一般,欢迎我等到访。除了······”他身穿大红色官袍,上绣奇珍异兽,地位俨然不低。

    “书院和玄武门,是吗?”中年人似是不意外,点了点头,“照往常一样。今日拜访大道宗之后,住下一晚,就往南去。按我们旧时路线走。书院及玄武门,东西放到宗门前,人不必进。收不收下不论。”

    “是。”官员拱手。正要退到一边,却被中年人叫住。

    “招贤帖子一定多备。各大门派青年才俊,若愿意入朝,不论出身,统统要招揽。上月陈翁仙去于我们影响甚大,不知几时才能寻得如陈翁一般大修士!此次出京前,皇兄特意嘱我趁此机会多多延揽天下英杰,这事比我们照例拜访各大门派重要得多。”

    “不消大人吩咐,”官员笑答,“下官早令准备。门派中修士愿意入朝者视修为给予同各级官员一般俸禄,享同等待遇,奖赏也比往年丰厚。若能招揽到禀赋超绝的天才,一并恩典另有定论。”

    “天才?”被叫大人的中年男人点了点头,显然对官员的回答很满意,尔后出神般念着:“天才难得呀······”

    官员又一拱手,退到一旁。王爷惜才爱才,人尽皆知,他出生到如今年近半百又怎会不知天才难得?试问天下人,下至黄口小童上至垂老白叟,谁人不想求得大道?奈何天赋就是天赋,道缘不是空口说笑,一心求缘问道至老死一事无成者太多,这是历代以降几千年的教训,求不得就是求不得。他赵大人本身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因没有一点求道学仙的天分,不得已走上仕途。虽然如今已大大高升,权重势大,但又能享得几十年好光阴?心中不免遗憾。

    王爷倒是修士,奈何天分不高,依仗皇家便利各种天材地宝堆积,也称不上强者。可即使这寻常修士,攀过六百九十三级台阶之后也只微微发汗,他们这些没修为的尽都乏累欲倒。这便是差距所在。想要找到天才,何其难也?何况若一心修道的修士,未必愿意入朝。天家虽是尊贵,享有诸多好处,论及修行,怕是不及宗门合适。年年招天才,年年招不得,上月仙逝的陈翁已是镇守宫中百年的老修,乃是先帝精诚感动入宫。本朝皇帝夺权以来,尚未培养出心腹大修,这也是他如此急切的原因。

    歇了一刻有余,眼看着王爷有些不耐,众官员便纷纷强打疲倦的身体继续攀登。这后面的一百九十八级台阶,对他们来说,才是真正困难的道路。

    这边一众官员辛苦权且不表,此时的大道宗里,同样为朝廷的拜访做着准备。

    大道宗地位卓然,宗主更是隐隐为天下修士之尊,自身有通天修为,又兼一心求道,时常闭关修炼,宗门中日常大小事务概不过问。宗主之下,又有几位长老,同样深居简出,少理世事。接待使臣这种事,一般由司宗负责。

    今年的司宗轮到浣照堂道首,接待的自然也是浣照堂的人。依照惯例,浣照堂首席弟子唐霄黎带着几个师弟师妹早早在宗门前等候。对于修士来说,尽管求道问缘是追求要义,但接触到世俗王朝的机会不多,心中多少好奇。尤其年轻修士,不能身外无物,对于烂漫荣华也以艳羡追求居多。一众年轻男女,自今日等候其始,难掩心中期待,翘首以盼。有那家境好的,见惯豪奢,对于天家做派也不免好奇。

    只是等候时间实在漫长,平日里他们运功上下得惯了,一时记不得门外通天大道平常人走来的难度,渐渐着急。即便是这些修士里的青年才俊,走过门外长阶尚且辛苦,何况是肉体凡胎的朝廷使臣呢?

    虽是春夏之交,暑气尚未包卷人间,长久的等待仍带来厌倦。这些师弟师妹便开始窃窃私语起来。唐霄黎也知道等待的滋味不好受,何况不知还要几时使臣才能上来,没有制止。

    忽然一位面容清秀的师妹凑上前来,轻轻点了点唐霄黎的后背。唐霄黎回头,师妹便笑着问他:“师兄,我们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啊?”

    这师妹名叫纪婉,是浣照堂天赋仅次于唐霄黎的修士,只是拜入宗门的时日尚短,修为不算深厚。但她天分佳,又性格开朗,很受大家喜欢。

    唐霄黎笑着回答:“师妹莫急。想来使臣不敢怠慢,必是尽力在赶。只是门外道路实在难行,快是快不得,我等代师尊来此专候,只是等着便了。”

    纪婉也笑道:“师兄既然如此说,我等着就是了。只是不知那使臣带来的礼物里可有什么精致糕点,让我尝尝天家美味。”

    “你啊,”唐霄黎略有些好笑地回答,“师尊最是宠你,师弟师妹们也都让着你,浣照堂何曾亏着过你?怎么如此贪嘴。”

    他们便在队伍前面聊将起来。后边一个男修士看着,不免暗暗叹气。他喜欢这小师妹已经久了,专想与她携手共求大道,只是眼见纪婉与唐霄黎相谈甚欢,心中不是滋味。他又无甚办法,知道自己实在难与“玉洗剑”唐公子相提,只得暗自神伤。

    这唐霄黎是浣照堂道首“浣衣承雪”张子甫的首位弟子,尽受其师真传,修为渊深。他本是几千里外灵州一玉石商之子,家境丰足,生活优渥。因张子甫机缘巧合往灵州有事,一下撞见,顿觉此子天分优异,便问询其父。唐父得知面前此人竟乃大道宗新一位道首,正要收徒,自然大喜。问及霄黎本人,也道愿意求道,因此张子甫带他上山,已二十年有余。因他肤色白净,姿容风度,如玉石一般,加之得其师亲传浣雪剑术,威力无穷,故此被称作“玉洗剑”,同辈修士尊称一声唐公子。即便是在才俊辈出的大道宗里,同辈中他也足以排在前列。

    如此优秀之人,自然是万难赶上。男修士惆怅不已。即便师妹对大师兄并无情爱想法,有这等光彩之人在身边,也衬得这一众师弟失色,难入师妹法眼。可叹自身也算有天分的人,当年伙伴一起嬉玩,唯有他得入大道宗,只此一项已让家门生辉。他又并非懒惰,终日修炼未曾懈怠,到头来实在比不得师兄,只能慨叹天道偏私。

    这厢他的惆怅并未持续多久,忽然听得身后一阵混乱,私语声便不见了。他正烦闷,无心去管,却被交好的师弟一直捅着后背。

    “怎地?”他不耐回头,“有何······”

    话还未说完,却和师弟师妹一般咽住,似是呼吸也慢了些。

    从身后延道路缓缓走来的,是个极美的人。

    身形高挑,肤白胜雪,似瀑青丝直下,如星明眸微合。一袭白衣,腰悬一把雕冰剑;两道弯眉,腕戴三枚素银镯。婀娜身段,绝世容颜,实在是尘世难见的美人——只是是冷的。

    眸中是冷的,面上是冷的,想来心里也是冷的。这是一位上苍用冰亲手雕琢出的妙人——是苏见清。

    “苏师姐。”浣照堂的一众师弟师妹尚且沉浸在苏见清的美貌中难以自拔,有胆子大的出声喊一声师姐,也便没有了别的话。面对这样的人,很难一时之间想出什么别的话,也只能叫一声便了。

    苏见清听了,微微点头,并不停下脚步。这点头已足够喊出声的这位回去与今日未到的师兄师弟吹嘘许久。

    苏见清是饮月楼道首赵红鸾的弟子。这饮月楼不同浣照堂、老剑峰这等地方,十分神秘,即使同属大道宗门下,弟子们对此也知之甚少。赵红鸾虽贵为大道宗道首,却几乎不曾露面,惯例每年道首间轮换的司宗亦从来不做,连宗门大会也甚少出场。传言她只有两名弟子,其一便是苏见清。

    这位弟子倒是比师尊更出名,年轻一辈几乎无人不知,因她超然绝美的容颜,也因她总如冰霜的面孔。没有人明确知道她的身份,传言她十五年前一个深夜自己爬上山来,带着重伤。没人知道她家世如何,怎么做了赵红鸾的徒弟,连这带伤上山的传闻也只是传闻。她似乎有着无数秘密,加上她的绝世容颜,很难不让同辈修士侧目。她又并不像师尊一样甚少露面,修炼、采药、购置品物,一切都如寻常修士一般亲力亲为,故而使人印象更深。因她少言,又如冰霜一般,便被称作“凌寒仙子”。

    正在前方闲谈的纪婉和唐霄黎也注意到了身后的异样。唐霄黎回过头一看,见是苏见清,原本淡然的脸立时不再平静,眼中也更加有神。他顾不得师弟师妹,快走几步赶到苏见清面前,笑道:“苏师妹,好久不见。近来你可好吗?”

    唐霄黎并不以“玉洗剑”的美称和一声声唐公子自傲。在他眼中,这些恭维和赞叹都不比无上大道更吸引人。他也并不在意情情爱爱。如此翩翩公子,怎能不惹得一身桃花?自十几岁起,唐霄黎就屡屡为师姐师妹钟情。只是他求道心切,又未曾动心,便是一一拒绝。直到几年前,他第一次见到苏见清,这些被他抛之脑后的东西却又回到心中。

    他自觉将这情感掩盖得很好,不愿因自身想法影响到苏师妹。更兼苏见清终日冷淡,不似有这种感情,周身又有重重迷雾,更使他谨慎克制。实则他确实掩藏得好,几年来竟没有一人看出他的心思,只有关系密切的几位好友隐隐觉察,却也不敢确定。只是最近,年岁增长,这种隐晦的感情缓缓滋长,使他相对平常更大胆了些。靠近苏见清,他眼中看得清楚,这位凌寒仙子腰间插着一支玉箫。这倒是头一次见。

    苏见清眼见唐霄黎近前,自然不过地向后退了一步,回答道:“并无不好,劳师兄挂念。”

    这回答并不热络。唐霄黎不以为意:苏见清对谁都是如此。他继续说道:“红鸾师伯亦好久不见。她如今怎样?”

    “师尊之事,不敢妄言。待我回到饮月楼,自当转达师兄问候。”苏见清仍是淡然道,神色并无变化。

    “上回见到师妹用剑,实在惊为天人。近来我练习浣雪剑时有新感悟,望有机会与师妹讨教讨教。”这并非虚言奉承。赵红鸾虽见首不见尾,却也是实打实的道首,苏见清是她亲传,又天赋卓绝,修为比他唐霄黎未必有差。能与水平相近的同辈切磋,对比试的二人都有好处,大道宗一贯鼓励如此。

    苏见清既没有拒绝,也没有应允,回答得体:“若有机会,如宗门比试,自然奉陪。如要私下切磋,见清不好争斗,不能从命。”

    连番平淡话语,唐霄黎也知苏师妹不愿多言,只当她有事。本不好再多说,略略一想,又问道:“这一位是我疏忽了,也久矣不曾见得!叶师弟近来何如?”

    这提到的是饮月楼的第二个小辈,赵红鸾的二弟子,苏见清的师弟。苏见清微微一怔,似是未料得唐霄黎会有此一问。只是,提到师弟,却见她眉头微微舒展,竟是有了些许难察觉的笑意:“小叶自然很好。师兄若是挂怀,饮月楼也并非我宗禁地,我师徒三个候着众位做客。”

    说罢,苏见清颔首,没有给众人再说话的机会,仍旧沿着道路往饮月楼去了,只留下望着她背影出神的唐霄黎和一众同门。纪婉的眼中止不住欣赏,小声道:“苏姐姐好漂亮······”她新近入宗,虽早听说苏见清大名,如此近看到却是头一回。反倒是唐霄黎口中的“叶师弟”她更熟悉些——刚进宗不久,他二人便因机缘巧合熟识了。

    唐霄黎正望着苏见清一点点消失在视野之外,忽然神念一动,接着听得叩门声。三下重叩,三下轻叩,又是三下重叩,意为来访客人尊贵。然后是宗门外负责接引的门童叫道:“有朝廷使臣二十七人,携皇帝拜帖在此,求进宗门!”

    唐霄黎赶忙回神,示意师兄弟噤声,重回到队伍前。门童又是一声叫:“有朝廷使臣二十七人,携皇帝拜帖在此,求进宗门!”然后是第三声。

    待到三声叫毕,唐霄黎气运周身,洪亮回应:“准入进宗!”随即向着宗门三拜。拜讫喝道:“开宗门!”

    朱红色的宗门——这两道由第一任宗主砍来通天建木制成的大门发出厚重的回声,徐徐展开。辛劳如此之久的使臣队伍,终于得以进入这天下第一宗的大门,奉旨拜谒。

    两边队伍互相行礼。一队,是王爷亲率的朝廷使臣,携皇帝拜帖;一队,是大道宗年轻才俊的缩影。唐霄黎向王爷一拱手,笑道:“浣照堂首席唐霄黎,奉司宗张子甫命,共门人在此专候。王爷,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