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歌录: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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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饮月楼师徒笑语 思云洞长老传音

    叶求闻吐纳毕时天色渐晚,斜阳落去,止余些许余晖。赵红鸾斜倚在石上,倒着葫芦,张口去接,良久却只流出最后一滴酒。

    叶求闻果然了解师父,每到暮时,赵红鸾都必喝到最后一滴酒流空才罢休。此刻她面色红润,远看去好似一朵红得耀眼的牡丹,又如流动着的野火被风吹乱。

    叶求闻不知她醉了没有。她若不想,绝不会醉,以她修为,可视饮酒如水。可如果想,她必然能醉,哪怕确是饮水。

    “小叶,小叶,你过来。”赵红鸾看他修炼事毕,便唤他。叶求闻走过去,只闻得她身上甜香,混杂酒气,如梦如幻。

    “师父,你醉了。”叶求闻其实不确定。赵红鸾的确像是醉了,眼神迷离,目中无物,脚步虚浮仿佛站都不稳,只得倚在石上。但这谁能料定呢?酒能醉人,人亦自醉。饮酒未必醉得,不饮便不会醉吗?

    日日饮酒,未必不是清醒人。滴酒不沾,难道不干糊涂事?

    叶求闻自忖所酿美酒不至如此,赵红鸾举止却与酩酊一般无二。叶求闻看不透,其实赵红鸾也未必知晓此刻到底醉还是未醉。头昏眼热的人往往说没醉,不胜酒力却是清醒者拒绝的托词。

    “小叶,你做我徒儿已十五年了。”因倚在石上,赵红鸾仰视这位二弟子,眼中带笑。

    “十五年有余。那时师父还不如此嗜酒。”叶求闻回忆起当年,那时他还只五岁,许多东西印象不深,却仍记得初见时是一个早晨。

    “当时我不想收你,我只觉这小鸡仔麻烦得很。”赵红鸾大笑起来,“我不想照顾你。如今倒好,我的饮食起居却是你在照顾。”

    “我情愿如此。”叶求闻也笑了,“师父养我教我,求闻怎么肯忘?”

    “你最该谢我师父。那个老头!没有他,你怕不能今日站在此地,站在我面前。”赵红鸾眼中似乎浮现当年情景,叶长老回宗门时抱着的孩童转眼已这样修长,“如此说来,我也该谢谢他。”

    叶求闻想到那如自己祖父般的老人,亦是莞尔:“自然是要谢爷爷。若无他,我连名字也无一个。”

    “姓是他的,名却是你自己起的。求闻,求闻,你怎生如此会取?这名字我喜欢。”赵红鸾眯起眼睛笑。

    “是了,我也敬服自己。”叶求闻开玩笑道,“名字且不论,若你那时坚持,最终不肯收下我和师姐,爷爷想会自己收我为徒。我如今该是与你平辈了。”

    “好啊,嫌我道首身份低微,不配做你师父了!”赵红鸾闹将起来,玉手捶打着叶求闻,当然不曾使力,“我看你眼馋长老徒儿这身份已久了!那你且去吧。你去与师尊讲,让他重收你为徒,不要我做你师父了!”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叶求闻被逗得直笑,他很享受师父捶打他的感觉。这拳头若认了真,足可打死奇凶异兽,邪修恶人,如今落在他身上,却似捶背一般舒服。

    “你且去吧,离开我的饮月楼。到师尊的齐云洞去。”赵红鸾仍含含混混念叨着。

    “不。我不去别处。大道宗里,我只是饮月楼的人。”叶求闻发自真心,看着师父的眼睛,此时他不怕这眼中的火焰,“若我是寻常百姓,便在这饮月楼三五十年。咱们是修士,时间还长着。一二百年我也照顾得。”

    赵红鸾没有回话,只是笑,拳头还只往叶求闻身上落。叶求闻便自顾自说道:“我只是在想,若我当年真做了爷爷的徒弟,今时与师父同辈,该如何称呼呢?莫不是······红鸾?”

    赵红鸾一滞,心神震动,拳头一时停住。叶求闻说这话时并未多想,忽反应过来不妥,赶忙说道:“师尊恕罪!求闻并非不敬之意,一时未经思索,脱口而出,还望师尊海涵。”

    “你这小子······”少时,赵红鸾方才开口,停在半空的手抬起来,敲了敲叶求闻的头。她此刻眼睛微闭,叶求闻看不见表情,也不知是否生气,只能心中暗自责备自己散漫惯了,失了礼数。

    叶求闻不敢多言,默默立在原地。赵红鸾依然闭着眼,不知心中所想。良久,太阳完全落下,天色已晚了。赵红鸾终于开口道:“抱我进去。”

    “是,弟子谨遵法旨。”叶求闻松了一口气,可知赵红鸾并未生气,或是并未太过生气。此前他亦有几次抱师尊进房间的经历,赵红鸾每每只说自己醉了,走不得路,便教他代劳。

    “尽会耍嘴。甚么法旨,往常怎么不见你如此重视我的话?”赵红鸾又开始笑了,伸出手来。叶求闻便一手环住她肩膀,一手向下揽住她玉腿,轻微使力,将师父抱将起来。

    赵红鸾并非细瘦身材,生得一副配得上美艳脸孔的好皮囊。叶求闻双手碰处,但只柔软。正是夏天,衣服单薄,赵红鸾此时被抱起,胸前露出一大片白。叶求闻此前也曾偷偷注意过,只是不像今天这样近,面色立时微红起来,却只装作未曾见到,抱着师父进了房间。

    叶求闻小心翼翼,将怀中人放在床上,正欲说什么,却发现赵红鸾已经闭了眼,呼吸匀称,恍如已经入睡。

    醉酒之后,确是爱睡。但若并非醉酒,何以入睡如此快也?叶求闻立着看赵红鸾睡颜,如此明艳一朵红,不觉入神。师父说自己名字取的好,她名字也好。传闻世间确有鸾鸟,想来必也如师尊一般热烈。如此想着,叶求闻笑了,小心替师父盖上薄被,便轻手轻脚退出房间。先来到前院,捡了地上酒葫芦,接着回到自己房间洗濯入睡不谈。

    第二日早晨,叶求闻起得稍晚了些,先去厨房给葫芦灌上酒,接着将葫芦恭恭敬敬放在师父屋前。赵红鸾惯是要睡到午前的,叶求闻早习惯了。苏见清向来起得早,此时已在练剑。叶求闻看时,佳人身影好似花间蝶,雪中鹤一般,怎一个灵动了得。

    苏见清早注意到师弟靠近,并未停下,仍自舞着飞白剑。叶求闻看着,心中叫好,忽然师姐调转方向,一剑向他刺来。

    叶求闻心中一惊,连忙运起真气抵御,只是他不能与赵红鸾相论,修为不似那般深厚,只堪堪阻隔住剑势。苏见清将剑上也附着真气,他便抵挡不得,被一冲而散。真气被破,眼见长剑冲自己咽喉而来,他手中又无武器,叶求闻却不躲。他相信师姐不会伤害自己——果然,霜欺停在叶求闻可以清楚感觉到其寒意的位置。

    “不躲?”苏见清面无表情。

    “清师姐怎会害我?”叶求闻笑道,他心里知道,苏见清是为了昨天自己不由自主的“偷袭”。

    苏见清被叶求闻这样一说,也忍不住笑了出来,想严肃而不得,终于摆出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她仍不收剑,问道:“小贼,你昨日为何‘偷袭’我?”

    叶求闻便配合她小贼的称呼,仿佛自己真的是卑鄙宵小:“仙子饶命!小人······小人怎敢偷袭仙子?实在是身不由己。”

    “哦?”苏见清扬起脸,似柳叶般弯眉一挑,“你且说来,怎生不由己?若是还有理,权饶了你。若不然······”她使剑轻触着叶求闻咽喉正中,“教你尝尝一剑穿喉滋味。”

    “可不敢,仙子,可不敢如此!小人命不足惜,只是上还有一个老师父,一个师姐要养,我等三人相依相伴,小人不能死呀!若是小人死了,她们二人该如何伤心!伏请女侠明鉴!”

    苏见清听他这样胡说,更忍不住笑,将剑轻轻点动肌肤,只催促:“快说!”

    “小人说,小人说便是。实在是······实在是仙子太美了,小人一生未见得如此美人,心下震惊,不由自主矣!非是小人想触碰仙子,实在是小人这手自己动弹,小人控它不得呀!”叶求闻故作夸张姿态,哭天喊地道,“仙子若实在不解气,就请砍了小人这一只手罢,只是千万祈饶小人一命啊!”

    他越说越夸张,演技又好,竟作势要跪将下去。苏见清本听他疯言只是笑,又听他夸赞自己美丽,脸上已带了微红。一看叶求闻竟要跪,慌忙丢了霜欺,双手去扶。叶求闻本没有真打算跪,看到苏见清伸手,也下意识伸手抓住,二人反倒成了一个互抓双臂的奇怪姿势。

    二人你看我,我看你,一齐笑了起来。苏见清看着小自己五岁的师弟,轻声说:“你这小贼。”二者皆需修炼,因此闲话几句便各自分开。

    待到赵红鸾起来,大弟子尚在练剑,二弟子已快做好午餐。如今温馨一幕,常令赵红鸾感到幸运,期盼永远如此。只是她知道这必不可能,这二位皆背负一段过往,就连她自己也有必须去做之事。唯愿上天多假时日,珍视当下而已。

    午饭吃完,赵红鸾一反常态地没有开始喝酒。她叫来叶求闻,有些话跟他说、

    “昨天师尊差人传信,教你午后去一趟。”赵红鸾看着弟子,想起昨日黄昏时与他说的让他去思云洞做师尊的徒弟,不由发笑,“昨天说的玩笑话,今日你确要去走一遭了。”

    “爷爷叫我?”叶求闻略摸不着头脑,但知道叶长老一定有什么话与他说,回答道:“弟子知道了。”

    赵红鸾似有话想说,犹豫一下,还是开口道:“昨日朝廷按例派使者来访,夜里宿在浣照堂那边。如今时辰,大抵还未离宗。”

    听到朝廷二字,叶求闻的脚步停下了。他没有回头,赵红鸾看不到他表情。良久,他从牙缝中挤出低沉的几个字:“弟子知道。”随即离去。

    赵红鸾看着他背影离开饮月楼,叹口气,心下苦楚,又没奈何。他叶求闻的路,终要他自己走去。他心中的结,也只靠自己打开。作师父的,唯能引导,不能替下决断。苏见清那边也是一样。她如此勤勉,如此努力修行,难道只为求得大道吗?赵红鸾知道答案,苏见清也知道。

    她只希望,弟子们不至因过去自缚脚步,穷一生陷在其中。赵红鸾解下腰间乌木葫芦,喝下一口,头一次尝出些苦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