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歌录: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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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宗中日月十五载 只将心事付玉箫

    叶求闻会吹箫,但算不得高手;相比单纯的爱好者又要强上不少:因他有天分,但修炼为重,并无太多时间练习精进。自得了苏见清赠箫,为不使宝物蒙尘,他已决心苦练,只是近来事多,未能得空,也就一直没有吹过。

    此刻与苏见清在溪边小坐,一边火上烤着鹿肉,眼前溪水潺潺汨汨,惬意非常。这溪谷是灵谷中一个极好去处,风景难寻。佳人在侧,道法和谐,心境平顺,物我自然,再无更好时机来首次吹响这玉箫,于是叶求闻将它竖在嘴边。

    他能吹的曲儿有五十来套,熟练的二十多,尤为擅长的七八曲中最爱的有三首。毕竟是初次吹奏师姐赠他的宝贝,虽知道苏见清不会笑他,叶求闻依旧不愿失手,唯恐在师姐面前闹了笑话。

    《早回乡》《道无涯》《石上流泉》,这三套都是几百年传下的曲子,层次分明,低沉婉转,幽静典雅,是无可置疑的经典。耳熟能详,他也喜欢,早早烂熟于心,绝不会出差错。叶勤赵红鸾与苏见清皆听他吹过这些曲子,尽皆赞扬,那时用的还是寻常竹箫,换了这支宝贝,收效必然更上层楼。

    叶求闻几乎打定主意选其中最欣爱的《道无涯》,这曲子若让他倒着奏一遍,也许他也演得。正要吹时,却又犹豫。这三套曲儿虽然熟练,也确是好曲,未免太常听闻,无甚新鲜。平常吹吹也罢了,今日一奏却不愿落了俗套。

    除开这五十余曲,近来他新得一古谱,其中一首《雪中思》尤其青睐,精巧新颖,着实可爱。只是新近才练,说不得纯熟,这曲子样式又独特,细微之处难免有差不说,怕的是忘了其中内容,却是尴尬。

    叶求闻便纠结起来,他不愿出错,似乎应吹奏《道无涯》,以求稳妥。但他更想为苏见清奏上一套新曲。想到苏见清脾性,想到她“凌寒仙子”的别号,她不正是如雪如霜的一个美人吗?叶求闻并未思虑很久,他忽地笑起来,吹起《雪中思》。

    苏见清闭着眼,本以为会听到熟悉的旋律。叶求闻的曲子她都听过,再听十五年也愿意,再听三十五年也不厌烦,再听一百五十年也只如初次。可从她赠给叶求闻的玉箫中飞出的是新的曲调,她不曾听过的曲子。

    《雪中思》,思玉人。叶求闻凭记忆尽力去吹,心中却想着身边的人。这箫果真是好,其声如歌如泣,似咽似诉,清低转回,灵动绵长,此一曲吹罢,再让他用曾经竹箫,断断不能。

    果然是好曲子。曲中情切,一转一承皆由心发动,流畅质朴,全无雕琢痕迹。想来作出此曲者亦是精诚赤子,感怀深重,故能动人。叶求闻吹奏时,想到十五年朝夕相对,点滴往事,似线如网,千缠百结,挂记心中。一时竟要流出泪来。

    然则凡忧必真,他心中只怕忘却曲谱,一时情动,果将其中一段抛之脑后。眼见此节吹毕便要滞断,叶求闻面色不改,却一瞬生出满手冷汗。初次为师姐吹奏她赠给自己的箫,难不成还吹不得一完整曲目?若真如此,怕是三五月内,再羞于碰箫。他恨不得将灵谷中掘一深坑,跳入进去。

    绝不能停下。宁可吹错,不能吹断。叶求闻暗下决心,先将记好这节演毕,记不起处,便开始自行吹奏。此前他循着谱吹,体味的是作谱者心意,辅以自身感触。如今蒙头吹去,只随心走,全凭自己心性,别无杂念。他胳臂还能感受到苏见清玉臂温柔,使他原本慌张逐渐平静。除开始时吹乱几个音,他竟也连贯吹出曲调。

    此时他并无示范,亦不曾预演,全然自由编纂,只从十五年真情中取谱去吹。竟然愈吹愈顺,愈吹愈流畅,及至淋漓酣畅,如大梦一场,将过往曾经全在六个孔洞中吹出。刚才未曾流泪,如今他确实泪出如涌。

    这一段吹完,他还记得余下曲目,变转回去。之后就不曾再忘,直至吹完这一曲《雪中思》。

    将玉箫放下,叶求闻双眼模糊,忽有一双玉手替他擦去泪痕。“清师姐。”叶求闻叫一声,转头去看,但见苏见清亦是两眼红红。他不曾见得苏见清流泪,连雪夜重伤上山时凌寒仙子亦不曾掉一滴泪。

    “好曲子。”苏见清说,轻柔小心抹去师弟眼泪。莲足玉腿早忘踢踏,任清白溪水流过。

    “这一首名叫《雪中思》,求闻能为师姐吹奏此曲,甚感无憾。”叶求闻笑道,他将玉箫捧在怀中,如捧着易碎而精致的回忆:“这箫果然宝物。若非师姐赠我,万万吹不到这等好地步。”

    “我此前不信曲能动人,今日一闻,方才知晓。”苏见清为师弟擦净泪水,手却不曾拿下,只抚着叶求闻面颊道:“小叶,以后还能为我吹这一曲吗?”

    “只要清师姐愿意,便是再十五年三十五年一百五十年,求闻亦吹给师姐听。”叶求闻将箫握在右手,左手抬起握住苏见清玉手,二人无言,并坐溪边,望着溪水流去。

    忽然闻到鲜香气味,火上肉烤得差不多了。苏见清松开手,叶求闻尚不愿起身,她说:“休再如上回汤一般,误了火候。”叶求闻才去看火。从火堆上取下烤得恰到好处的鹿肉,这一串是上好的鹿腿,切开来脂肉粉红,透着油香。谷中毕竟不是居处,碗筷是没有的,叶求闻先将剑吊在远离火堆处,再去苏见清身边拔了霜欺剑,削了两根长直树枝,再去溪水中洗濯一番。这霜欺乃神兵好剑,通体晶莹,如冰似雪,纤长细窄,锋锐无比。自赵红鸾将此剑赠给苏见清后,她便视如珍爱,形影不离,平日里比试尚且舍不得用,也只叶求闻敢用它削木头。

    只一会儿。叶求闻就将剑上鹿肉转到树枝上,剑仍旧串满了丢在火上。他将一串肉递给苏见清,自己又坐到她身边。

    苏见清接过,小口小口地吃。她向来斯文,叶求闻则豪迈得多。三下两下将肉吞下,苏见清才只吃完不到一半。

    叶求闻看着师姐动作,突然想到,自第一次见到时她便如此。行为端庄,举止有度,知节识礼,得体大方。这些素养绝不能从娘胎中带来,必须训练,若无三年五载,不能如此自然。这样说来,师姐家世······他没有再想下去。

    他曾问过苏见清,每每提到身家,她便闭口不谈。叶求闻能理解,他自己也是个不清不楚的,便不再多嘴。到了合适时机,苏见清定会告诉他。叶求闻没那么急躁,他等得起。

    待二人吃饱,鹿肉还有很多,叶求闻仍旧使鹿皮包了,放在篓中,晚上带回给赵红鸾尝鲜。当日现杀的肉最好,宗中虽有专人饲养禽畜,圈养味道毕竟与野生不同。除灵谷开谷,其他时间若想吃些野味,只得去山下购买,一来一回实在劳苦,因此也算稀罕。饮月楼师徒情感甚厚,彼此记挂,苏见清与叶求闻皆是孝顺徒儿,断不能独自享用。

    收拾停当,日头已过头顶,渐往西去。午后二人从溪谷离开,商定在周边采些甘露药石,打坐练气,不再深入。及至天色略昏暗时,背篓装得满当,真气也更浑厚且顺畅。

    “今日还有事吗?”叶求闻问师姐。苏见清正使真气从树上摘果子,听到他问,将果子掷来,道:“回去罢。”

    叶求闻抬手接过,但见红艳诱人,甜香扑鼻,咬上一口,果然甜美多汁。边嚼边回答:“就如师姐所言。”又咬一口。

    “且慢些吃,满树都是,又无人与你争。”苏见清微微一笑,又摘下几枚,丢进叶求闻背后篓中。二人便向出口返回。

    越向谷口,同门越多。苏见清鼎鼎大名,收获目光无数,有那胆子大的,上来搭话,凌寒仙子也点头回上一二句。叶求闻倒真像仙子宫中小仆,背着竹篓跟在一边。他本不常出饮月楼走动,出来不是下山便是齐云洞,又无倾国倾城容貌,认得他的不多。他倒乐得自在,若像苏见清般受人瞩目,怕是举止无措,言行失度。不过年级相仿,又与苏见清接近,众人也知他是饮月楼二弟子。一路走来,叶求闻也收到不少艳羡眼神,多的是男修士想与他交换师门,靠赵红鸾及苏见清更近些。

    有甚多修士在谷中扎帐,还有人背着布帐正往谷中走。原来每逢开谷,为不浪费时间,也更多接触谷中磅礴灵气,选择在谷中过夜的不在少数,宗门也允许。谷中危险,为平安计,夜宿者大多在谷口附近聚集,帐篷扎在一处,相隔不远,也好互相救护。

    叶求闻二人未在谷中待过,一是洗濯不便,苏见清整洁成癖,不能接受;二是叶求闻惦记回饮月楼为赵红鸾做饭。若不管她,她必是终日饮酒,不进粮米。虽说以她修为,几日十几日不食亦不会有何后果,叶求闻却不能坐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