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藤老爷子的住所离工作的书店并不远，计程车开出御徒町约摸十几分钟，就到达了佐藤老爷子的宅子。

    佐藤家的宅子是一栋四层高的欧式风格别墅，外面的围墙有近期粉刷过的痕迹，却依旧盖不住那些红色的涂鸦，隐约可见‘债’、‘还’、“死”等字眼。

    别墅目测占地一百坪以上，在寸土寸金的都心六区，这个地段少说也要四百万円一坪，普通工薪阶层奋斗十年都买不起这边的一个车位。

    计程车司机将车停在了相距别墅大门五六米远的地方，不敢停在门口，是因为此时佐藤家大门外正有三个雅库扎围着一位老妇人发难。

    这些雅库扎穿着黑色西装外套，里面搭着花衬衫，打扮得痞里痞气。

    为首的雅库扎梳着大背头，衬衫最上端的三颗扣子是解开的，袒露的胸口挂着一条大金链子，脸上橘色的蛤蟆镜亦无法掩盖其凶恶的目光。

    他左臂上的袖管是特意卷起的，以露出小臂上那一株独特的黑色稻穗刺青，这似乎是他所在帮派的标志。

    这身打扮在寻常人眼里或许土到掉渣，在雅库扎当中却相当流行，街上随便一个路人，隔着老远便能从这副打扮轻易识别出他们的身份，敬而远之。

    “老太婆，再不还钱，想全家人一起打包被我们扔进东京湾喂鲨鱼吗？”大背头雅库扎一口关东腔弹舌。

    “非常抱歉，我们已经在努力筹钱，请再宽限一些时日。”面对雅库扎的发难，身着青色花纹和服的老妇人拿出了躬匠精神。

    “筹钱筹钱，真有诚意，你们早该把房子卖掉了！”大背头雅库扎砸了砸嘴，表情甚是不满，“我们的耐心也是有限度的，本金还不起，就先还利息表示一下诚意，如果连利息都拿不出来，只好请你们一家人到东京湾团聚了。”

    “上周不是刚付过利息吗？”

    “那是上上个月的利息，上个月的利息，这个月的利息，你们都还欠着。”

    “非常抱歉，请再宽限一些时日，我们会努力想办法的。”

    “要不我给你出个主意好了，我看你儿媳妇和孙女的姿色不错，我可以介绍她们到歌舞伎町那边的风俗店工作。”

    “感谢你的好意，我们家一直都是在正道上赚钱，这是我们的原则。”

    “老太婆，你以为我在跟你开玩笑是吧？”大背头雅库扎摘掉了蛤蟆镜，右眼上的刀疤让他的眼神加重了几分凶恶，“再不连本带利还钱，就不是介绍你儿媳妇和孙女到风俗店工作这么简单了，搞不好会把她们卖到口味更重的地下俱乐部，你的孙女才刚上高中是吧，你也不想她年纪轻轻就被一群畜生糟蹋吧？”

    “你敢动我的家人，我拼上这条老命，也会拉你们一起下地狱。”

    在远坂明的搀扶下，佐藤老爷子来到了围住他妻子的这些雅库扎面前，佐藤老爷子仿若喷火的双目死死瞪着大背头雅库扎。

    “老头，识相点，赶紧把房子卖了，把你儿子欠我们石田组的账平掉，否则，保不准你孙女哪天放学就再也回不到家了。”

    “我们一家就算被扔进东京湾，这房子也落不到你们这些混蛋手上！”佐藤老爷子的脸上丝毫没有畏惧之意，态度异常强硬。

    “臭老头，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一旁梳着飞机头的雅库扎小弟当即被激怒，举起拳头就要往佐藤老爷子的脸上砸去，远坂明见状，眼疾手快地握住了那个雅库扎的右臂。

    “你这一拳下去，就是故意伤害罪，轻则三五年起判，老人家身体本来就虚弱，万一落下什么重疾或当场死亡，你就要在监狱了却余生了。”

    此话一出，举拳的雅库扎，他的眼神明显犹豫了一下。

    见自己的小弟产生动摇，大背头雅库扎破口喝斥：

    “蠢货，两句话就被这毛头小子唬到，你要是怕蹲监狱，还混什么极道，立刻收拾东西滚回你老家！”

    飞机头雅库扎瞬间被激起血性，一把揪住远坂明的衣领，“你小子哪根葱啊，敢拿条子吓唬我？”

    远坂明却微微一笑，“刚才从计程车下来的时候，我让司机报警了，警察很快就来，劝你在挥动拳头之前，好好想想等下该说什么应付警察。”

    飞机头雅库扎的拳头，硬生生停在了半空中。

    “顺带一提，我去年出过一场车祸，脑震荡到现在还没完全治好，等下警察来了，我会一口咬死你动手打了我的脑袋，所以……你准备好到看守所呆上一段时间，并且给我支付医药费了吗？”

    “你这家伙……太卑鄙了！”

    飞机头雅库扎气得咬牙切齿，犹豫了半响，拳头也没敢砸向远坂明的脑袋，只是用力把他往后推了一把，远坂明踉跄了几步才稳住身形。

    在踉跄的过程中，远坂明的学生证从衣兜里掉了出来，他刚想弯腰捡起地上的学生证，为首的大背头雅库扎上前两步，抢先将他的学生证踩在脚下。

    “你小子很嚣张啊，知道我们是谁吗？”

    远坂明起身直视大背头雅库扎的双眼，面带微笑道：“大哥，你们又没在额头上刻名字，若不主动自报家门，我哪晓得你们什么来历？”

    “好一个牙尖嘴利的小子，如果把你装进拳击沙袋，我很好奇你的身体是不是像你的嘴一样硬。”大背头雅库扎一脸坏笑。

    “村本大哥，这小子看上去弱爆了，我看他连你一拳都挨不住。”另一旁扎着脏辫的雅库扎嘲笑起来。

    “都说咬人的狗不吠，你们看上去也不像是会咬人的狗。”

    “大哥，这小子骂你是狗！”

    “嗯？”大背头雅库扎回头瞪了脏辫雅库扎一眼。

    脏辫雅库扎当即吓毛，抬手扇了自己一耳光，“大哥，刚才我耳背了，他骂的是我，我是狗，汪汪。”

    大背头雅库扎挪开了脚，指了指地上的学生证，示意小弟捡起来。

    “哟嚯，还是东大的。”脏辫雅库扎看了一眼后，将学生证交到了大背头雅库扎的手上。

    大背头雅库扎翻开远坂明的学生证，当他看到远坂这个姓氏，以及学生证上的家庭住址后，眼神骤变。

    姓名：远坂明

    出生年日：1972年12月24日

    家庭住址：神奈川县平冢市千石河岸30-7号

    名为村本的雅库扎，曾在茶余饭后听帮派里某位大人物吹嘘过他聪明绝顶的儿子考入了东大，而且他还知道，那位大人物是神奈川县平冢市出身，他家在千石河岸附近开了一家拉面馆。

    巧的是，这位大人物也姓远坂，去年他儿子出了一场车祸，事后他几乎发动了整个帮派，搜刮那个撞了他妻儿的肇事货车司机。

    种种巧合联系在一起，顿时让村本头皮发麻。

    “远……远坂拉面的东家跟你什么关系？”眼球震颤的村本，用微微发颤的声音向远坂明打探起来。

    远坂明露出一副意外的表情，“你认识我母亲？”

    “母亲？”村本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那家拉面馆，如今确实是那位大人物的妻子在经营。

    这下村本基本确定了，眼前这位年轻人就是帮派里那位大人物的儿子。

    “老头，借你屋子里的电话用一下。”

    谨慎起见，村本立刻冲到了佐藤家的屋子里，拨通了那位大人物的电话，以确认那位年轻人的身份。

    “摩西摩西，是远坂大哥吗？”

    “他在浴室，你哪位？”

    “阿滨，是我，村本长隆。”

    “村本？什么事？”

    “没什么，我就是想确认一下，远坂大哥的儿子是不是叫远坂明，明天的明，他在东大上学是吧？”

    “是，怎么了？”

    “啊，没事没事，我只是恰好遇到了，我说怎么眉眼间看着这么像远坂大哥，说来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远坂大哥了，甚是想念，替我向远坂大哥问好。”

    “哦，还有别的事吗？”

    “没了没了，打扰了。”

    挂了电话，村本长隆已是汗流浃背，仿佛从鬼门关里走过一遭。

    村本长隆开始暗自庆幸还好刚才没冲动出手，若是被那位‘大哥’知道了，按照他一贯以来护犊的脾性，他们仨都得被装进拳击沙袋里先打个半死，然后再扔到东京湾里喂鲨鱼。

    村本长隆用袖子抹了抹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随即收起凶恶的目光，挤出一副谄媚的笑容离开屋子走向远坂明。

    “远坂少爷，真的……万分抱歉！”

    村本长隆九十度鞠躬，双手恭敬地递来了远坂明的学生证。

    对于这忽如其来的赔罪，远坂明、佐藤老爷子一行人都看愣了，村本长隆带来的两个小弟也大眼看小眼地对视了一眼，一时摸不清头绪。

    “你们两个蠢货，还不赶紧向远坂少爷赔罪！”

    村本长隆保持着鞠躬的姿势，分别踹了两个小弟一脚，小弟们虽然弄不清状况，但还是有模有样地学着大哥摆出了躬匠精神。

    远坂明愣愣地看着向自己鞠躬的雅库扎三人，一时不知所措。

    “大哥，我老毛病犯了，腰好酸啊，我们要维持这个姿势到什么时候？”脏辫雅库扎弱弱地向村本长隆打探道。

    “闭嘴，远坂少爷没接受我们的道歉之前，不许起来！”

    听到二人的谈话，远坂明这才反应了过来，“行了，都起来吧，你们要真给我面子，以后就别来找佐藤先生他们一家麻烦了。”

    “好的，好的，我们日后绝不打扰佐藤家。”

    与此同时，佐藤老爷子的儿媳妇佐藤澄子下班到家，撞见村本长隆三人，当即冲了过来，从提包里翻出用牛皮纸信封装着的一叠钞票塞到村本长隆手中。

    “这是我这个月的工资，都给你们了，请不要再来打扰我的家人了，拜托了，我丈夫欠你们的钱，我会尽快还给你们。”

    “佐藤小姐，你客气了，钱的事……不着急，等你手头富余了再还也不迟。”村本长隆将手里的那叠钞票推回佐藤澄子手中。

    “啊……这……”

    这个前不久还威胁说要杀她全家的雅库扎此时却摆出一副谄媚的笑容，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弯，佐藤澄子一时无法适从，傻眼了。

    村本长隆掏出了自己的钱包，一把取出了里面所有的钞票，又回头看向了两个小弟，催促道：“发什么呆，把身上的钱拿出来。”

    两个小弟面面相觑，迫于村本长隆的视线压力，有些不舍掏出钱包，从中取出了全部钞票，一同交到村本长隆的手上。

    村本长隆将手上的钞票叠整齐后，双手递给佐藤澄子。

    “佐藤小姐，这些是你之前支付的利息，不够的我明天再给你补上，以后我们不会再来打扰你的家人了，你丈夫欠的那笔钱，等你们家手头富余之后，再慢慢把本金填上就行。”

    佐藤澄子没敢伸手接那笔钱，村本长隆硬是把钞票塞到了她手上，弄得她一时不知所措，只好向佐藤老爷子投去视线。

    “远坂少爷，我们就不在这碍眼了。”村本长隆取出自己的名片交到远坂明手上，“日后有什么跑腿活用得上我们石田组的弟兄，随时给我电话。”

    话音落下，村本长隆便带着两个小弟离开，还是一步三回头挥手道别的那种。

    目送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马路的拐角处后，佐藤澄子才一脸不解地向佐藤老爷子询问道：“多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佐藤老爷子将目光定格在远坂明身上，笑了笑，“远坂，没想到你在极道上的面子这么大。”

    “明，你家到底什么来头？”一旁的美九素子跟着开口。

    “说实话，我也搞不清什么情况。”远坂明哭笑不得地挠了挠头，看了看村本一隆交给他的名片，“刚才那家伙好像认识我母亲。”

    “你母亲难道是什么极道家族的大小姐？”美九素子的好奇心被激起。

    “不太清楚，回头我问问她。”

    “远坂，美九，别在外面站着了，到里头坐吧。”

    一进到佐藤家的玄关，便看见三层的鞋柜里摆满鞋子，地毯上还有四双男士皮鞋，两双高跟鞋。

    “佐藤先生，你家里的成员真多啊。”美九素子说道。

    佐藤夫人从鞋柜里取出两双一次性拖鞋，依次放在远坂明与素子面前，“一层是我们家人在住，楼上三层全部租出去了，这些都是租客的鞋子。”

    “正式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爱人，这是我的儿媳妇澄子。”佐藤带着笑容为众人介绍起来，“这两位是和我一起工作的同事，远坂桑，美九小姐，他们都是东大的学生，前途无量的年轻人。”

    “初次见面。”

    “请多关照。”

    简单寒暄一下后，二人随佐藤夫妇来到了客厅，刚步入客厅，远坂明与美九素子不约而同生出一种违和感。

    环顾四周，客厅里空荡荡的，连像样的电器和家具都没几件，在外面看上去豪华的宅子，内里却只能用‘家徒四壁’来形容。

    察觉到二人脸上的惊讶，佐藤老爷子露出稍显尴尬的笑容，“之前家里拮据时，把值钱点的家具都转手了，寒舍让你们见笑了。”

    “只要家没散，家庭成员无病无灾，便没有什么难关是过不去的，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远坂明如此安慰道。

    佐藤老爷子点头表示认同，“是的，到了我们这个年纪，很多事情其实都已经看淡了，只要家人能平平安安地过日子，比一切都重要。”

    佐藤夫人为远坂明二人取来坐垫，端着茶具托盘从厨房出来的佐藤澄子，开始展露自身的茶艺，她的抹茶技术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远坂明与美九素子在一旁看得目不转睛。

    茶刚传入RB时是奢侈品，唯有皇室贵族才能享用，直至明治时期，饮茶文化才逐渐在下层民众中流行。

    在RB的上流社会，茶艺是必修课，光是看一个人是否掌握正确的喝茶礼仪，就能判断出他出身什么阶层，而一个人的茶艺水平，则能反映他的家世背景，贵族出身的人往往都掌握着一手高超的茶艺技术。

    佐藤澄子这手让人挪不开视线的茶艺，无处不在彰显着她曾今是某个名门世家的大小姐，在等级制度深严的RB社会，能让名门大小姐入嫁的家族，自然也是门当户对的名门。

    远坂明从佐藤澄子手上接过泛着泡沫的茶汤，靠近嘴边，浓郁的茶香扑面而来，轻轻抿了一口后，远坂明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察觉到远坂明的表情变化，佐藤澄子投来了疑惑的目光，“怎么了远坂桑？茶汤有什么异味吗？”

    “没有没有，平时很少喝抹茶，不是很习惯这种茶涩味。”

    “正常来说，喝抹茶应该搭配一些甜口的点心，家里没有备点心，招待不周之处，请见谅。”佐藤澄子微微颔首。

    “我们空着手来，是我们失礼才对。”

    佐藤老爷子笑了笑，“行了，都别客气了，来到这里，当自己家就行。”

    “我记得佐藤这个姓氏似乎是北海道那边的一个大姓，佐藤先生，你老家也是北海道那边的吗？”远坂明有些好奇地问道。

    “是的，不过从我父亲那一代开始，就已经在东京定居了，北海道那边的老家，我也许多年没回去了。”

    “难怪我会觉得佐藤先生的口音这么亲切，原来我们是同乡！”美九素子露出意外的表情，“佐藤先生，你老家是北海道哪个地方？”

    “札幌，美九小姐，你呢？”

    “好近啊，我是小樽的。”

    “看来我们很有缘分呐，美九小姐。”

    借由同乡这个身份，美九素子的话匣子彻底被打开，滔滔不绝地扯着佐藤老爷子夫妇说了很多老家那边的话题，远坂明根本插不上话。

    “远坂桑，我带你参观一下我们家吧。”佐藤澄子忽然提议道。

    “好的。”

    远坂明点了点头，便起身跟着佐藤澄子到各处看了看，来到院子之后，佐藤澄子忽然向远坂明猛地鞠躬。

    “远坂桑，虽然不清楚之前发生了什么，但那些雅库扎看上去短时间内不会再来找我们家麻烦了，对此，真的……非常感谢！”

    远坂明赶紧扶起她的手臂，“其实我也没帮上你们家什么忙。”

    佐藤澄子一抬头，远坂明才察觉到她那双热泪盈眶的眼眸，“最近那些人总是来找麻烦，我真的很害怕他们对我的家人下手，多亏了你，这下总算不用过着每天提心吊胆的生活了。”

    “恕我冒昧，想问一下，你们家为什么会欠那些人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