秽土慈悲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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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

    记忆从看不见的蓝色隧道里回溯,淡淡的一层云雾散开,学校的操场上,阿韧垂头丧气地坐着,他将两条手臂随意搭在曲起的膝盖上,像爆炸花般短短的一朵朱红色马尾跟着风轻微地摇。

    少年的眼眸里是六月的阴天,眸云很厚,遮住了原本星星亮亮的光点。他刚刚的一场武术比试又被打败了,在擂台上屡屡被打倒狠狠挫了阿韧那份属于男人的自尊心一刀,他在学校里有些抬不起头来,屡次的被撂倒记录让他觉得自己变成了学校里最大的一个笑话。

    一阵香风侵来,一只温暖白皙的手搭上他的肩膀,“阿韧,你又输了吗?”

    金枝捋好黑色的制式裙摆在旁边坐下,她不问还好,她一问,温柔的声音像一只柔软的手一般抚过少年的心脏和大脑,他闻着身边最熟悉的人身上的香味,鼻子一酸,眼睛一红,心里的委屈就冒了出来,泪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转,一双平时刀子般的眼睛湿漉漉的,像钢铁精灵在哭泣。

    “嗯。”阿韧瓮声瓮气地回答着,把脑袋埋在胳膊弯里轻轻点了点头。

    金枝看似平静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把视线转向面前空旷的绿色操场,这天是多云,太阳不算特别好,操场上有些阴森森的,像阿韧现在太阳光照不破云层的心境。

    风拂起金枝顺滑的黑色头发,她今天为了搭配身上这件马甲连衣裙,头发没有扎。白色的衬衫打底,规矩的黑裙子服帖的覆包在身上,身上和头发间没有任何装饰品,俨然一副三好学生的模样,跟时刻透露出一分霸气和两分痞气的阿韧画风割裂得仿佛不是同一个世界里的人。

    可就是这样两个人,坐在一起的时候竟然莫名很和谐,并且看似柔弱的金枝还是心境更强大的那一方,她正在脑子里组织安慰阿韧的演讲稿。

    大小姐开口前一般都会经过一番深思熟虑,这是夏侯家的教导,金枝吸收运用得很好,深入骨髓和灵魂。即使个子有点矮,但她只要随便出现在人群中,瞬间就能和周围的所有人拉开不同的气场,让人望而生畏,胆子小的直接失去靠上前去的勇气。

    小小的女王偏偏最在乎看门的狗狗。

    金枝没有抚摸他,头发或者任何地方都没有,她抱住自己的膝盖,语气平静而柔和,却能像把金钥匙一般引发闻者的深思。

    “如果你打得很好,应该会很高傲吧,但有时候拥有过人的才华也不见得是一件好事。”

    阿韧有些听不懂了,他怔愣地抬起头,泪眼像火焰精灵的两颗玻璃珠眼眸。

    金枝没有看他,自顾自说道:“秤需要两支等同才能保持平衡,有才华,而且过常人所不能及,就势必会性情高傲一些,这是我也不能免俗的人味,这倒没什么。但是承托这样的才华,需要一颗同样强大的心,如果心不够强,平衡不了才华,阿韧,你觉得会造成什么后果?”

    金枝终于面向阿韧,她伸出一根食指,戳着少年的心口,眼睛直视着他,等待他的回答,像神手中即将用于审判人类的两口黑洞。

    阿韧看着落在胸口的“戒鞭”,他想了想,抬眸冷静地对答:“持有才华的这个人,理智会被过量的才华压倒,最后搞得精神分崩离析。用人类能听懂的话来说就是——会疯,相当于游戏里的能量过载。比如……”

    “孔乙己!”

    两个人的声音默契地重合,金枝满意地点了点头,她笑着收回手指。因为头发放下来了,阿韧没看到她耳朵上的一抹红,红烧得金枝脸有点疼,她不自在地再次移开视线。

    阿韧看着女孩的视线又从自己这里移开,阴云密布的心里失落得又多召唤来一块乌云。乌云叠乌云,叠得像北地冬天塞满棉花的厚被子,金枝在其中钻来钻去,伸出两只小手努力扒拉开阿韧心里这些压得他没办法接受太阳的恩赐——进行光合作用的云。

    “没错,心承载不了才能,才华却压倒了理智,这是很危险的。我觉得啊,凭借才华在短时间里确实可以把一个人送上巅峰,快速收获到钦慕而来的名誉声望和金钱,但是时间久了之后,身而为人,失去了理性思考的支撑,分崩离析的恐怕不会只有精神,连之前那些得到的都会通通失去,下场惨不忍睹。”

    阿韧耸了耸肩,开始欠地犟嘴:“说的跟你亲眼见过一样。”

    金枝轻哼一声,她高高地扬起脖子,拨弄了一下被风吹得有些乱了的头发,然后明目张胆地坐得离阿韧远了……一厘米。

    阿韧被金枝看起来猫一般傲娇,却万作不离可爱本源的样子逗得心里的乌云终于被拨开一个角,太阳照了进来,操场上的阳光播撒在两个人附近,给四月底的天气带来一丝暖意。

    心里不再那么百分百的苦恼,阿韧的身子就放松了下来,他伸直腿,两只手撑在背后,笑得爽朗而清冽。

    金枝看阿韧笑了,她被头发藏起来的耳朵更红了,因为心情好了,所以说话的语气都比刚才轻快了一点,“古往今来,多少天才音乐家晚年精神失常,生活穷困潦倒令人叹息的。要知道,心强大,才是真正的强大,就像建筑一样,地基打好了,倒塌的可能性就小了很多。”

    “如果没有强大的心脏,不过是个抱着才华吃饭的巨婴,才华丢失的那一天,就是巨婴饿死的时候。并且因为是巨婴,饿死的速度只在一夕之间,会比正常人快上不少。”

    她转身,戳着阿韧的胸口,这次那根指头不再充当戒鞭的作用,而是猫的尾巴,撩拨得人面红耳赤,心痒意迷乱。

    “你明白了吗,小士兵?”

    金枝珍珠般的黑眼睛看着他,滴溜溜的,里面有狡黠却含有一些真诚的光在旋转。阿韧心里一促,他攥住那只一直在它胸口不安分刮痧的手,隔着衣服,温热的触感传到少年心里,“猫尾巴”撩拨得他心跳快了,呼吸也乱了。

    他将她的手紧紧按在胸口,双颊被浑身躁动的血液闹得绯红,刀刃一般坚定的双目中一些兜不住的难耐流泄了出来,直接传达到金枝的一双黑珍珠里。

    “士兵阿韧,受教了。”

    乌云散开,阳光像帷幕般洒在两个人身上,给两位主角撒上了一层弥散着闪闪金粉的滤镜。阿韧捻起胸口的金枝那只手,他单膝跪在她面前,心甘情愿地俯首在她手背上落下一个吻。

    吻有如鸟儿的羽毛掠过手背,柔软,带着轻微的,让人感觉酥麻的电流。阿韧很快就放开她的手了,他不是会占便宜的人,哪怕这个人是他心中挚爱,他一向是光明正大的,除了喜欢上跟自己青梅竹马的雇主这件事。

    但是这短短几秒的接触,少年嘴唇上的温度却炽热得堪比艳阳,烤得金枝耳根发烫,心里颤抖。

    吻手礼,是士兵和骑士,对自己的所拥护的主人爱意的最高表达方式。

    金枝呼出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发烫的脸颊保持一个正常的颜色,她不能再待下去了,不然发红的脸颊会出卖她,她还不想这么快就让阿韧知道自己的心思。

    她站起身拍了拍裙摆径直转过身,这一次刚开始的时候,倒不是她冷血不愿意用摸头这种温柔的方式安慰他,只是金枝害怕自己一斜过去眸,看着那张牵动她闲暇时和夜间心思的脸露出惹人怜爱的表情,荷尔蒙会诱导她身体的神经和嘴巴一起背叛她的大脑,对阿韧说出像海绵一样无用且垃圾的废话。

    阿韧需要鞭挞,温柔而会感到疼痛,却又不会真的伤害到他的鞭挞。

    名为,心上人之鞭,起无言,是于鞭,落生心间。

    金枝要走了,缎子般黑亮的头发在身后随着走路的幅度轻轻摆动。阿韧感觉心底里升起一阵失落,他冲着她的背影伸出手,想张唇留住他,但是想到自己和她的身份差别,又攥住手缩了回来,他别开脸,脸颊更羞红。

    (大小姐说得对,我得先锻炼自己的心,之后才能谈别的事。)

    不料,他没有完全缩回来的手上却叭哒一声响,接着凉凉的金属触感就包着手腕的皮肤贴了上来。阿韧惊讶地抬眸,看到走在自己前面的金枝又停了下来,她笑嘻嘻地看着自己,正在给他的手腕上戴一块手表形状的新智能助理。

    “大小姐,这是?”

    金枝戴好助理退了回去,重新把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拉开。她举起手腕将白衬衫的袖口撸下来一截,阿韧看到那只纤细白皙的手腕上戴着一只和自己同款的助理,他之前去房间里接她的时候不小心瞄到她当时正在逛的网页,似乎……

    这是一对新出的情侣款。

    当时的他以为大小姐交了男朋友,郁闷得半个多月都提不起精神,比赛的状态更是一差再差,直接全红。

    “提前送你的生日礼物,还有提前预祝接下来的比赛顺利。”金枝笑着,双手像郁金香未完全盛开的花苞般攥住他戴着助理的那只手。

    最后一片云也散开了,阳光赶走了所有的阴霾,少年的心跟着嘴角一起,彻底放晴。

    时间的隧道回溯,阿韧抚摸着手腕上的丝带,那块助理在大使馆门外弄掉了,现在金枝留给他的,只有这条丝带。

    他看着花离福:“所以,你是要选择做强者,而不是继续缩在这散发着腐臭味的襁褓里当巨婴?虽然这个故事引用得不太贴切,但你能明白我的意思。”

    花离福看向夜色:“你是要说,让我的心强大起来吧?不要自怨自哀。”

    “确实,我现在已经不在乎舞蹈了,天分没发挥的地方也无所谓,我确实需要要先打磨自己的心,现在的我太弱小,就像你说的,我是巨婴。而且,自从发现我学舞蹈的执念原来来自于对美的追求之后,心脏开始逐渐不那么狭隘了,能接受一些新的东西。”

    他指了指腿上牛仔裤里面打底的丝袜,笑得有些得意:“比如,以前从来不会穿的丝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