秽土慈悲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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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实在是抱歉。”妇人歉意地笑了笑,她小幅度往前跪挪了几步,然后直起身子,将手端庄地在小腹前面收拢,头略往下低着说道,“竟然忘记了给客人做自我介绍,真的太失礼了,我们现在就开始。”

    刺猬刚想说不用,躁动的手就被阿韧按住,少年给了他一个眼神,刺猬闭了嘴安静下来,不要打断别人的礼仪也是一种美好的行为。对面的妇人说完又点了点头,往旁边跪挪几步让开身子,她的动作像开满花的枝条在微微颤动一样优雅。

    坐在人群最中间的老妇人正好被露出来,她率先开口道:“老身是小蕊的祖母,各位不嫌弃的话喊我婆婆就可以。”她看了看左右,自嘲地笑了笑:“毕竟这里没第二个婆婆了。”

    她说完,被阿韧注意了很久的那位男士也往前跪行几步,礼貌地微笑着开始介绍:“我是肖蕊的爸爸,年纪上面不出意外比三位客人大。”他说着不确定地看向脸上光阴实在莫测的刺猬,“冒昧问一句,客人您今年……”

    刺猬爽快地抬了抬下巴:“我27。”

    男人放心地笑了笑:“看来我猜的没错,几位喊我叔叔就可以,要求客人记住我们名字的话也有些过分,毕竟……”他偏开头,神色看起来有些尴尬,“家里实在太多人了。”

    男人的体贴逗得阿韧微微勾起唇角,他确实有点感谢他,毕竟突然来这么一大坨人,一个个记名字的话自己还真没那个水平。他看着男人,试探着问:“听口音您似乎不是这里的本地人?”

    男人重新直起身子,他脸上又恢复成了温和的笑容:“没错,我是东共和国的人,三位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往下再说两句吗?”

    听到他跟自己是一个国家的,阿韧来了兴趣,他点了点头,阿敏和刺猬见状也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继续。男人看向身边刚刚跪坐回来的妇人,他和妇人脸颊都染上一层薄红,尤其是妇人,神色羞赧仍旧像少女一样,“我是大学来这边考察期间和爱人认识的,毕业两年后我们见过了双方的父母,之后就结婚了。”

    他伸手摸了摸肖蕊的脑袋,肖蕊舒服地眯住眼睛,“小蕊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这两个孩子是她的弟弟,是孪生兄弟。”两个戴着阻隔器的小孩被抱过来,他们开心地朝阿韧三个人挥手臂,看着特别可爱。

    刺猬惊讶地瞪大眼睛,他探过头去认真看着小孩的脸,兴奋地说道:“诶!居然是双胞胎?我都没发现,你们一家人好幸福啊!”

    被这么直白的夸赞,男人怀里的妇人害羞地抬起一只手掩住发烫的脸,男人温柔地看着妻子,揽着她的手一直没有松开,长辈们没有出声制止这一对甜蜜的夫妻失礼,而是笑呵呵地看着。这一家看起来温馨极了,让阿韧他们三个客人也被这股温和的感觉疗愈到了进入末世以来愈加疲惫的心。

    少年侧目,无意中瞥到身旁的刺猬,发现他看着肖蕊一家人的眼睛里露出非常羡慕的神色,在羡慕之中,还掺杂了一丝难过。

    他眯了眯眼睛,刺猬在车上说过他对不起弟弟妹妹。

    (看来铁皮小刺刺有心事。)

    其余的人依次介绍,是肖蕊的姑姑和小姨什么的,一家人之中只有情窦初开的肖蕊本人被弄得有些尴尬,爸爸妈妈刚才在朋友面前秀恩爱让她想扭头冲出这间屋子出去散散脸上的热。她瞄向对面坐着的阿韧三人,发现他们看着自己爸爸妈妈的眼睛里闪烁着好多星星,脸颊上无意识地浮起一层粉霞,肖蕊害羞地遮住脸,缩着脖子吐了吐舌头。

    看来爸爸妈妈的感情真的好到不得了,都感染到了她刚带回来的朋友们。

    “咳!”待脸颊上的温度降下去一些,肖蕊用力咳嗽了一声,还腻在一起的爸爸妈妈这才清醒过来。有些难为情地分开。妇人挪正身子,羞涩中带着歉意看向三个人,她伏了伏首:“抱歉,刚才有些忘形了,我是蕊的妈妈。”

    “您好。”阿韧点了点头,算是回应,等他们三个也介绍完毕,一直安静着的老妇人看着窗外发话了:“请各位随我们换个地方吧,这里不适合久待。”

    阿韧会意地点了点头,管家锁上中堂的正门,又绕过来打开旁边的木质推拉门,众人已经起身,跟着管家,浩浩荡荡地步入推拉门后面的走廊。

    老妇人微微侧头看着阿韧他们,神色依旧慈祥:“劳烦各位了,在地面上待着总担心会有丧尸闯进来。小门小户的也没个安保人员,等回到下面的屋子里就可以正式坐下来休息聊天了。天色不早了,各位今天还是在家里住一晚上吧。”

    阿韧有点哑然,他看着面前迷宫一样的屋子和素雅却不简单的装潢挑了挑眉:(哦,原来这叫小门小户,那自己在共和国的那个家岂不就是老鼠洞?)

    想是这么想,他还是礼貌地冲老妇人点了个头:“那就麻烦您了,我们明天早上再动身。换到地下也没关系,在上面活动确实不安全,我能理解,毕竟有孩子在这里,得确保万无一失。”

    这里不像十三区每个小时都有专门巡逻的人,待在地下确实是最好也最安全的办法。

    阿敏闻言轻轻点了点腿边围过来的一个小家伙嘴里的阻隔器:“戴着这个不好受吧?很快就能摘下来了。”

    小家伙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看她,又转身扯了扯妈妈的裙摆,眼巴巴地抬起头期冀着。妇人依次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头,语气温和,眼神却很无奈:“乖乖哈,再忍忍,到地下我们就可以取下来了。”

    两个小家伙乖乖地松开手,没有再闹妇人,眼睑却失望地垂下去。阿敏看在眼里,她抱起一个孩子,同时给肖蕊递去一个眼神,肖蕊会意地抱起另一个弟弟,走廊里装着壁灯,两个人靠去墙边,边走边用手指在墙上借灯光和影子比出各种动物,把两个娃娃逗得直拍手。

    阿韧的注意力也被姐姐的这一番动作吸引到了墙上,他轻轻敲了敲墙壁,听声音这些墙壁是老式的,里面并没有内嵌坚固的材料。这种老式的墙就算高度再高也只能抵挡住一小部分丧尸,怪不得这一家人全部都要生活在地下。

    他扭头看着身后已经走过的走廊,空荡荡的,越靠近自己光线就越少。虽然装修很温馨,但是这么大的一座古式宅邸平时里面要是没有任何一个人在活动的话,多少还是有点诡异和瘆人的。

    他想起了大小姐家的那座祖宅,就算里面的一座院子里有一户亲戚常年住着,威严偌大的宅邸依然让不少人光从外面看着就头皮发麻,不敢踏足。

    七拐八十绕之后,管家带着一群人进了一间装了榻榻米的房间,他推开衣柜,里面空荡荡的,妇人将手掌摁在衣柜里侧墙上的一处开关,滴一声轻响,衣柜底部的板子平滑退出,空出一个暗格。

    妇人抬起手示意进去暗格,两个孩子迫不及待地率先跳了下去,在肖蕊一家人热情的推脱下,阿韧也跟在后面跳了下去。

    里面是一座电梯,虽然入口从衣柜外面看很小,但是进去以后才发现电梯里的空间足够装下上面的所有人。等了没一会儿,电梯到底,众人在管家的带领下鱼贯而出,阿韧瞠目结舌地看着外面那些富丽堂皇的屋子。

    他动作比表情还僵硬地扭头看向肖蕊:“你不是说你家比较穷吗?”

    (这特么比大小姐家还豪横好不好?!)

    (分明就是小姐级别了!)

    刺猬和阿敏也一个傻眼一个宕机,他们面前是一个巨大的大厅,大厅的底和顶还有四壁都被石地板覆盖着,石地板上是和地面上格局差不多的屋子。不知道这家人是怎么防潮的,这些在地下晒不到光的屋子看起来很完好,比地面上那些屋院的气派程度都差不了多少。

    肖蕊掩住总要往起翘的嘴巴解释道:“这些都是本家那边出资替我们修的,我们只拥有这里的居住权,没有所有权,所以大家在住的时候也不敢弄坏什么东西,因为就和你们租房子一样,除了不用出房租,弄坏东西我们得向本家赔。”

    她说着指了指柱子上的雕刻,就要碰到的时候,被阿韧一把攥住,阿敏一扭头就看到弟弟头上冒出来一滴硕大的汗。

    少年的眉毛抽筋似地抖着:“还是不要随便碰了,这根柱子据我观察至少有四百多年的历史。”

    肖蕊吓得手一哆嗦,她跟妈妈默契地把张开双手准备抱住柱子的两个弟弟拉开了。男人惊讶地看着阿韧:“客人看着年轻,没想到还懂这些?”

    阿韧含蓄地点了点头,他的眼睛里随即翻涌起一大片沉重的乌云:“之前见过很多次古建筑。”

    阿敏轻轻叹了口气,弟弟这样子估计是又在想念金枝了,他从小跟着金枝在夏侯家进进出出,见识过很多古物古玩,到现在能一眼看出来一些古董的真假和年份。

    走在前面的老奶奶顿足,回过头来用欣赏的眼神看着他:“我们一家在这里住了很久,只知道这座宅子年份有些大了,都不知道这里原来能算作古董。不是自己的地盘,也就懒得知道这些事,只知道本家让我们好好看管这里。”

    阿敏有些唏嘘,她看着四周气派的建筑,原来肖蕊一家只是替别人守着这么大的一座宅院,明明住在这里却不能自由地使用,这种感觉好憋闷,一点都不畅快。

    阿韧往前疾走几步追上老奶奶,让一个老人家回头看着自己聊挺不合适的。他看着老奶奶:“那您一家在这地下住安全吗?房子久了的话会有很多问题吧?”

    老奶奶笑了笑:“还好还好,本家那边会定期派人过来维修。地下的出口需要掌纹开关控制,丧尸打不开,住在这里除了买菜有点麻烦之外,其它倒还好。”

    正在给弟弟们解阻隔器的肖蕊突然啊一声捶了捶手掌,她蓝色的眼睛里带着点慌张看向祖母:“奶奶,说起来家里的地今年没办法收吧?”

    老人闻言露出遗憾的神色,摇了摇头:“唉……,外面闹丧尸,大家都不敢出门,镇子周围的田地几乎都荒了,有不少变异的动物占踞在那里吃人,看着闹心又吓人,造孽啊……”

    她抬起头,惆怅地看向被封住的顶,温暖的阳光被冰冷的大理石完全隔绝。阿韧突然有些动容,住在这里的一家人像穿梭在地下的老鼠,可悲又可怜,只敢偶尔偷偷地爬上地面搜集粮食。大家原本,明明可以自由地在土地上耕种奔跑,欢歌笑咏。

    他对此感到悲伤,又烦闷地垂下眼睫,要是这场丧尸灾难没办法被解决,蓝星上的所有人类是不是就要像这家人一样,永远只能躲在地下和阴暗潮湿的角落里,一天又一天地捱着看不到黎明的漫漫长夜?

    长夜很痛苦,像温水煮青蛙,人会被慢慢逼疯,变成拥有理智的行尸走肉,和丧尸逐渐等同。一个身体在腐烂,一个思想在腐烂,只有体温上存在差距。

    “等灾难过去以后,城市里的人们马上就可以恢复成原来的生活,但是我们这些没跟上时代的老古董可怎么办呢?田地荒废着没收成,就会引发饥荒啊,这可是千万年都不变的天则,哪怕现在科技很发达了都绝对逃不了。”

    “你们看着吧,如果人类不团结,迎接灾难的就还是连绵不绝的灾难,那才是真正的末世,那才叫做真正的绝望,因为就连太阳也没落了。”

    “没有太阳的地方,土地会腐烂,接着就是塌陷,迟早都会变成一片废墟。”

    老妇人的声音沧桑而陈缓,像在敲一面陈旧的鼓,每一鼓槌下去,都会激起浓浓的尘土云,呛得人心脾难受。阿韧明白,她说的太阳,是人们思想中的觉悟。

    那个男人也忧愁地低下头,眼睛被乌云笼罩住:“说点现实的吧,虽然只是小规模,但小规模里就包含了我们这些边陲的地方。不住在首都而是在这种乡下就意味着,灾难来临的时候,我们会是最后被照顾到的,本家那边也压根不会管我们的死活,这些小镇上的人基本都会因为没有粮食而挨饿。”

    “就像奶奶说的,到时候又会引发一场新的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