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有一种黑暗,名叫痴愚
老白没骗他,朱允熥以内视之眼凝视自己胸膛上那芝麻大小的黑点,尽管不着文字,也顿时领悟了所有跟召唤相关的知识。
如何召唤任何一个已往生的人的魂魄到这个世界上,不论是一万年前,还是刚刚,召唤来如何跟他沟通,如何令他听命,如何令他永远归附,全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实际上,他一点儿也不用担心七日后被秦舞阳反杀,一旦挣脱灵索束缚后秦舞阳只会逃得远远的,在这个对他来说陌生极了的世界上自生自灭。
退一万步说不是秦舞阳这样精神值上不得台面的,而是另一位精神极剽悍的家伙,是有那么微末的一点可能性怀恨召唤者而欲行凶,但召唤者完全不怕,只消使出一根小指头的力气就可以摁死他,令他魂飞魄散,永世不能复生。
幽冥中可召唤的魂魄无穷无尽,出类拔萃的车载斗量,天纵英才的数不胜数,不世之材也有那么几十上百,区区秦舞阳根本排不上号。
朱允熥先想到的是,像秦舞阳这样的角色,最多只算得上耗材和炮灰,召唤来用过几天后就由他去好了,哪儿用得着费劲巴拉让他永远归附。
说难听点,哪怕以自己未来成年后封藩王可统辖三个护卫来算,编制也是有限的,一个萝卜一个坑,秦舞阳占一个,别人可就进不了。
但,另一方情况也清楚得很,秦舞阳是此刻自己所能召唤护卫类人才里最强的一位,若放任他脱离而去,短时间里要找到适任的人确实很难。
所以,短期内一定要用他,是不是永久留用可以观察再看,这像极了企业招聘的试用期。
到时候若自己想留下他,让他永远归附,说来简单,只要作一件法事,解开秦舞阳原本生前最郁结在心的结就好了。
秦舞阳的心结为何?朱允熥看得清清楚楚。
当初秦舞阳作为副使随荆轲出使咸阳,觐见秦王嬴政,为了的是当场刺杀嬴政,解救燕国的危局。
孰料在秦宫威严压迫的气势下,向来自诩武勇的秦舞阳竟惊慌失措,为嬴政所疑;随后荆轲想尽办法周旋,勉强行刺,功败垂成。
大丈夫死则死矣,但死得这样不光彩,不堪,是他毕生的耻辱,耿耿介怀于永世。
只要设法回到当时当地,将当初的事重新来过一遍,让他弥补过失奉上英勇的表现,不论击杀不击杀得了嬴政,只要死得英勇,其所,解开了他的心结,便会彻底归附自己。
吁,朱允熥忽然心里颤抖了一下,生出个新想法。
历史上在荆轲的衬托下,秦舞阳基本上就是个笑料,小丑。有一句说一句,历史上的朱允熥比笑料和小丑强在了哪里?
秦舞阳只是犯了所有菜鸟都会犯的错,唯一不幸的是,他犯错的地点不对。
荆轲难道就是天纵英明不会犯错的人吗?
还道是专业刺客,嬴政绕两下柱子不就晃过了他?
说荆轲都是慷慨悲歌,视死如归,凭什么秦舞阳就是小丑?
当然不是!
朱允熥生出了深深的不平。
俗话说成就别人也就是成就自己,召唤历史上功成名就的大英雄效果肯定最好,但诸如李世民那种天可汗级别的大咖凭什么效忠自己?
自己有那个福分统御他们吗?
反倒是那种历史上有黑点,有缺陷的英雄,和自己可谓相得益彰,彼此成就。
朱允熥越想越是这么回事,简直激动地想要大呼小叫,忽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深深吸气,顿时觉得自己好像被什么东西坚韧地包裹其中,悚然而惊。
啊,不,那不是东西,而是自己置身其中的整个。
自己一直盯着的那黑点,其实是一点光,光之外是浓郁的黑。
自己置身在这一点儿光也没有的黑暗当中。
黑暗包围着自己,包裹着自己。
和黑暗比起来,那一点光如此微小,黯淡,稍微一眨眼便要不见了。
朱允熥大惊,那种裹着自己的压迫感还不断加强,像一张无形的网将自己整个网住,正朝着黑暗深处拽去。
置身在这样的网中,完全没有抓手,不知该如何挣扎、抵挡。
整个人飞快地没入到黑暗中。
无穷无尽,无止境的,没有一点光的黑暗当中。
绝望和恐惧攫住朱允熥的心。
老白救我——
朱允熥发出无声的呐喊,心里面明白得很,这绝不是老白要害自己,甚至这也不是它管得到的地方,叫也是白叫。
自己误入了黑暗深处,不该盯着那光点看得太久。
包裹住自己,正往下沉沦的去处,也许就是幽冥。
幽冥说来容易,亿欧幽,命硬冥,其实有着不可思议的深邃、广大,无边无际,充斥万有。
朱允熥越挣扎,越觉得黑暗将自己攫得更紧,仿佛要将自己压实成黑暗的一部分,微小不足道的一粒尘埃。
双方的体量差得太远了,说对抗两个字都显得多可笑。
现在自己唯一能做的,朱允熥心里有个模模糊糊的念头,就是瞪大眼睛,盯着那最初盯着的光点。
像钉在黑暗中的钉子,钉子上有根无形的绳子跟自己相连,维持着自己没有彻底失联。
闭上眼,会如何?
这个念头甫一生出,朱允熥眼皮子顿时耷拉下来。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老祖宗诚不欺我。
实际上的眼皮子早合上了,他观看胸膛中的黑点用的乃是内视,换句话说,那是心中的念头。
说到念头,自己究竟是好好躺在应天府皇城春和宫兰苑自己的床上,还是真的置身在这无尽的黑暗当中?
现在闭上眼,明早上还睁得开么?
来这个世界前朱允熥服膺一个朴素的逻辑学原理,乃是一西洋教士名作奥坎姆的提出的所谓剃刀定律。
一个未解的现象,可以有各种各样的说法。
最简单的说法就是最可信的。
别一天搁那儿尽给自己加戏了,这会儿自己其实是困了,处在是到底是睡啊还是不睡啊还是睡啊的抵抗过程中,不是真有无边无际的黑暗裹着自己沦入无尽深渊。
抵抗纯粹就是自寻烦恼,再抵抗也扛不过自然规律。
人,总是要睡的。
朱允熥脑子里念头纷纭,攫住他那股力量放慢了速度,仿佛考验他的决心。
这世界上的事呐,根本就没有那么敌我分明,但凡糊涂一点,就皆大欢喜,何苦硬撑呢?
甚至不用闭眼,只要目光由那个光点挪开就完了。
身上的束缚自会解脱,黑暗就会变作光明。
真正的黑暗会恢复而为它原本的样子。
朱允熥心里不断地念叨,闭眼,闭眼,闭上眼;可心里忍不住想,不对,不是这么回事。
身上那种被压迫和揉搓的感觉不会骗人,几乎沥青一样的粘稠黑体包裹住自己身体,一俟自己闭眼,就会完全地得逞,自己再也没有重见光明的时候。
那时候,自己是死,还是形神皆灭,就连老白也救不得?
说这是不小心沦到这个境地谁信啊?
凡事皆有因果。
这背后的主使者是谁?
眼中那一点光在黑暗当中越发惨淡,还有一丁点微茫的白,眼见着往灰去,接着便要消失不见了。
无处抓手是吧,朱允熥咬紧牙关,把全身上下每一块肌肉里蕴含的每一分力气全都激发起来,眼睛睁大得到目眦尽裂的地步,死死瞪着那即将熄灭的光。
放声大吼。
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不是绝望,而是愤怒,单纯的愤怒,为生存下去而全力一战的决心。
愤怒,愤怒,就算不知因何而怒。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welldone。”
有个声音在他耳边低声说,是老白,满是欣慰和嘉许,像是由极远的位置一下子到耳边。
朱允熥心里一喜,知道自己赌对了。
就像一个人,在荒漠中面对一大群狼,本来必死无疑,但做对简单的一件事,竟然全身而退。
束缚在身上的力量消失无形,周遭的黑暗变作了微光,那个他不敢眨死守不放的光点恢复了本来的样子,纯黑。
朱允熥睁开眼,还是熟悉的宅男空间里,老白意味深长地望着他。
“刚刚……”
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问好,那种绝对的黑暗和巨大的力量是敌人么?
如果是,绝不是自己对付得了的,哪怕自己集结全身的愤怒,差得也太远了,沧海一粟不足以形容。
“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老白轻描淡写地说。
这真是个好消息,朱允熥霎时感觉轻松了许多,谁也不想跟那样的力量为敌。
如果那是某种力量的话,看不见摸不着,无处不在,无从揣摩,最难将息。
“那到底是什么?”
“痴愚。”
这是个骂人的话,朱允熥首先想到,老白干嘛骂人呢?
骂谁呢,不会是我吧?
老白接着说。
“你闯入了他的地界,他自然有所反应,你感觉到了,这就是我说的危险。”
朱允熥愣一下,还不能说完全明白,好像懂了点意思。
“我始终看着那个点,表明我……不属于幽冥,他就放过了我?”
“他没有放过你,只不过,他根本没想对你做什么。”
朱允熥由老白话里感受到了清清楚楚的轻蔑,人类不会在乎出现在花园里的蚂蚁。
他笑笑,自嘲地说。
“哈,怪不得你……称他为痴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