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归墟归墟
海浪不断地冲击着岩石,浪花飞溅,在一轮明月的映照之下,发出千万道银光。
极目远望东海,也是光麟万点。
无边无际,蔚为壮观!
虽是盛夏的夜晚,可海风将青色的衣襟吹拂得猎猎作响,江怀觉得有一丝寒意。
此刻的他就置身在海面一块极大的岩石上。
恍惚间,江怀想起了之前的很多个日夜,他也曾一个人站在这里,凝视着一望无垠的东海。
这片海水,这座归墟,是他午夜梦回无数次的地方。
再深深地看一眼面前的东海,江怀心中清楚,他终将会和这片海域渐行渐远。
再一次深深地仰望天上的那轮明月,今夕何夕。
也是这一轮明月,在她的照耀下,六月十三夜的侍剑山庄火光冲天,喊声、杀声、哭声震耳,那些到死都没有放下手中长剑的亲人们,还有父亲的音容笑貌……
江怀的眼眶满含热泪,他的孤愤,他的悲痛,只有他自己知道。
长夜漫漫,海天交界处似有一丝光亮缓缓升起。
江怀从岩石上起身,该回去了。
他是在秦忆和皇甫焰熟睡之后出来的,三人投宿在山脚下已经有些废弃的老旧房子中。
江怀并不确定秦忆和皇甫焰是否会发现他外出。即便发现,也没什么,他的经历就算说出,又有几人会相信呢。
江怀回到住处的时候,皇甫焰已经醒了过来,秦忆尤在睡梦中。
见江怀从外面进来,皇甫焰只淡淡点头,十分识趣地什么也没有问。
倒是秦忆幽幽转醒之后,见江怀面容憔悴,似是一夜未睡,再加上他身上的衣衫还带着浓浓水气,秦忆有些着急了。
“江怀,你这是怎么了?你是不是去海边了,我都闻到你身上海水的气息了。”
此言一出,江怀尚没有什么反应,皇甫焰已忍不住笑了起来。
“秦小兄好灵的鼻子,这海水的味道随便一闻,就能闻出来了吗?”
“当然,你闻不出来是因为你年纪大了,嗅觉不好使了。”
秦忆回答得一本正经。
这些日子,皇甫焰被秦忆挤兑惯了,也不气恼,只静静地看着江怀,不知道他会如何回答秦忆的问题。
只见江怀笑道:“夜里睡不着,就想去看看东海。从这里出去,山中有一条小路,顺着小路一直可以走到东海边。海边有一块极大的岩石,我就在那块大石头上坐了一夜。看了一夜的海水,吹了一夜的海风,感觉极好。”
“看看海水,吹吹海风,时不时地再看看月亮,心里再感慨感慨,对吧?”秦忆问道。
江怀坦然点头。
若不是确定昨夜只他自己一人,他都以为秦忆就跟在他身后了。
秦忆说的很对,的确是再看看月亮,心中感慨万分。
秦忆冲江怀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又送给他两个字,“矫情”。
过了一会儿,只听秦忆低声念叨:
“你是不是想起老头子了?老头子也是个矫情的人,看个话本子都能抹两把泪,读了两句觉得还不错的酸文,就能唉声叹气好几日。你们父子俩衬得我就是个榆木疙瘩。”
“对啊,我想起父亲了,就更睡不着了。”
也许是“父亲”这两个字太过伟大,也太过温暖,一时间,三人都有些沉默了。
……
因为那场惨绝人寰的杀戮,归墟山脚下已经没有人烟了。
原本人就不算多的村镇,只余下斑驳和破败的房屋,一声鸡鸣犬吠都没有。
“听楚牧提起过,归墟山脚下的村民都搬走了,这里本就人烟稀少,如今,更是连一个喘气儿的都看不见了。居住在此处的多是不懂武艺的平常百姓,一场阴谋,连带着他们也跟着受苦受累。唉……”
又是一声长叹。
江怀注意到,每一次提起普通百姓,皇甫焰都会唏嘘万分。
能将百姓的困苦看在眼里,他倒是希望皇甫焰有一个不俗的身份,好为百姓多做些事。
穿过不大的村镇,三人很快就来到了上山的入口处。
一块巨石立在一侧,上面书写着四个气势不凡的大字——“侍剑山庄”。
这四个字看着又多震慑人心,上山的路看着就有多心酸悲凉。
原本齐整的由坚硬石块砌成的宽阔台阶,已经布满了杂草,距离侍剑山庄被灭门,只两个月左右,这条上山的路,竟已荒废至此。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榻了……上山的路如此,不知侍剑山庄该是何等光景?”
皇甫焰喃喃自语。
秦忆将皇甫焰背起,江怀抬着轮椅,几人就这样上山。
看着这条自己曾走过无数次的上山的路,江怀只觉得两条腿像是灌满了铅似的,每走一步都无比沉重。
越往上去,他的心跳得越快,“扑通扑通”像是要从他的胸腔里蹦出来似的。
他拼尽全力地用波澜不惊的外表,压制住内心的剧烈动荡。
幸好,秦忆背着皇甫焰走在最前,倒是注意不到他的异样。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停了下来。
因为,在他们不远处,就是侍剑山庄的大门。
高大的赤红色的大门巍然地屹立不倒,门口两侧的石狮子上还沾染着成片血迹,其中一座石狮子还翻倒在地。
“楚牧他们上来查探过,不敢移动一丝一毫。不过,他们没有并发现什么。只有这个大门是完好的,里面,不忍直视。”
尽管已经听楚牧讲过了侍剑山庄的惨状,尽管还未真的推开大门走进去,可一种悲从中来的情绪已经将皇甫焰完全笼罩住了。
这种情绪感染了背着他的秦忆,过了许久,才听秦忆叹道:
“虽然知道归墟山的半山腰有一处平地,可亲眼见到,还是不禁感慨,造物主真是神奇。我也去过很多山,没有哪一座山如归墟山般,竟能在半山腰建立起如此巍峨的侍剑山庄。
江怀,咱们之前也到过东海,已经离侍剑山庄不远了,却没有上来拜访。到底是什么人干的呢?可恨至极!”
江怀真想上前告诉秦忆,原来的侍剑山庄是什么样的,可是他不能。
看了眼石狮子上的血迹,江怀暗暗在心中发誓:你们等我报仇雪恨,我会亲手擦掉沾染在你们身上的血迹。
一步,
两步,
三步
……
江怀离侍剑山庄的大门越来越近。
一直不回来也便算了,可他回来了。
再看到侍剑山庄的大门,往昔的一切如决堤的潮水,不管不顾地奔腾而出,似是千军万马扑面而来,好像要将他踩成碎片。
终于站立在门前,他狠狠地闭了闭眼,将眼中那股差点忍不住的泪意压了下去。
再睁开时,他逼着自己冷静了下来。
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这是自己的家啊!
有什么不敢面对的呢?
那一夜的惨状他可是亲身经历,至今还历历在目。
他伸出手想去推开门,在手将要触到的时候,猛地一下又收了回来。
又闭了闭眼,复而睁开,他的手终于触到了门上。
在他终于触到门的那一瞬间,好像有一股电流“刷”地游遍全身。
他知道,这是他的家在召唤他。
用尽了全力,大门缓缓打开。
映入他眼帘的是一片废墟,到处都是大火狠狠焚烧过的痕迹,再也看不出丝毫之前侍剑山庄的影子。
秦忆推着皇甫焰也进来了。
刚一看到里面的惨状,秦忆忍不住叫道:“我的天啊,怎么会是这个样子?房屋被烧得只剩下了断壁残垣,一棵草的影子都不剩了,别说人了,这里面可是有整整七十六口人!”
“人,尸骨无存。”
皇甫焰略带冷意地说出尸骨无存这四个字,江怀条件反射似的,一瞬间凌厉地看向他,吓得皇甫焰心头一紧。
“江小兄,你怎么了?”
“无事,只是听到‘尸骨无存’这几个字,心里不痛快罢了。”
江怀明白,皇甫焰没有说错,那场大火之下,可不就是尸骨无存吗?
只是,这四个字像四把利刃,狠狠地插在他的心头,让他的心血流不止。
“我与侍剑山庄庄主江海也算旧相识。二十多年前,我们跟你们一样年轻,也一起喝过酒,一起耍过剑,约着以后还要再把酒言欢。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有些人一辈子就只有见一面的缘分。可这一面,足够铭记一生。江海,我来看你了。”
说完,皇甫焰取下紧紧挂在轮椅上的那一坛子酒,揭开封印,直接就倒在了地上,这是他专门为江海准备的。
“江海,这是当年咱们喝过的那一种酒,这一路走来,姓秦的小子跟我讨要了好几回,我都不舍得给他喝一口。
你先喝,二十多年过去了,尝尝,这酒还是那个滋味吗?还剩下一些,给这两个小子尝尝,也算是他们和你江海喝过酒了。
忘了告诉你了,我发了毒誓,滴酒不沾的。个中因由,等我也到了那边的时候,再告诉你。”
说着,皇甫焰将酒坛子撂给了秦忆。
秦忆早已垂涎已久,一接住坛子,醉人的酒香立刻扑面而来。
好大一口,辛辣的美酒十分过瘾。
他喝过后,递给江怀。
已经不剩多少了,可江怀觉得酒坛子沉甸甸的。
父亲,原来皇甫焰与您是旧相识。
父亲,借着他的酒,怀儿敬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