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中之神故事集
繁体版

四,五

    四

    草丛沙沙作响,一只白色的生物从绿绒间穿过。“咻!”一只羽箭钉在它身后的泥地里。它更加惶恐三蹿两跳便遁入高草,没了踪影。

    “可恶的兔子!”旋骂道,一边拾起地上因为射空而插进土里的箭。箭头带起的一小堆土沙沙落地,像一个出土的萝卜。旋已经一个月没有出过猎了,手法生疏不说,准头还差了。这让他十分恼火。

    这是他一个月以来第一次出来打猎。自从看到老巫医的尸体,他的状态就变得特别差,差到完全无法工作。尸体的死状给了他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这种恐惧直到现在都还没有散去——现在连空气中浮动的都是不安全和不确定;令人更加不安的是,这些日子,东山一直像磁石一样吸引着他。

    就是在这种精神状态下,他逼着自己出来打猎。

    他掸了掸箭头上残余的尘土,不经意间看到了东山。但他假装没看到,直起腰来,想寻找下一个猎物。

    不久之后,一头野牛出现在他视野里。它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危险的到来。旋搭弓,拉弦,直到弦不能再紧。弦一松,箭矢便破空而去,狠狠地钉进了牛头。牛悲鸣一声,倒地不起。旋拿起匕首,剖开牛皮,取出牛心和肝,割下牛头。那颗心似乎还在微微蠕动,那颗肝还在滴血,那个头正死死盯着他。他感到一阵反胃。他把它们丢进袋子里,白布被染红了。然后他开始割有价值的肉。

    处理完这头牛用了不少的时间,完成时他已大汗淋漓。他一起身,又看到了东山。他继续强装看不见。

    忽然,他随身带着的《马河方圆》掉了出来,他在捡的过程中,又看到了东山。

    别,别去想它。

    但是旋上马的时候,又撇见了那座山。他强撑着不再去看它。

    旋把箭归回箭袋,一扭头,东山的形状一览无余。

    东山。

    它就在那里,一直在那里。母亲死在那里,马失踪在那里,还有不知道什么东西盘踞在那里。是时候一探究竟了。

    不,不行。

    那很危险。

    危险又怎样?死了就死了。

    走吧。

    -----------------

    “你、你在干嘛??”马很慌。

    “我要去看看,这鬼山蒙了我这么多年,是时候去好好会会它了!”

    “别,真的,我宁愿被蒙在鼓里……”说是这样说,但它竟也没有抗拒。

    -----------------

    空洞的天幕下,有一座山,深蓝色的天和暗绿色的山构成一幅诡异的图景。这里是马河人的禁忌之地,常年没有人出入,但山谷里有几条很宽的驿路,不知道是谁踩出来的。山谷的尽头是一道楼梯,被青苔和高草覆盖。

    旋踏上了那楼梯。

    苔藓很厚,一走一滑,藓盖下方似乎埋藏着一些奇怪的符号,旋驻足观望。这些符号,据说来自古人。马河的历史不长,但这并不是说马河的历史不久——似乎每隔几代,历史就会被遗忘一次。而在旋的记忆中,历史从祖父那一辈开始。

    金字符号弯弯曲曲,擦乱无章,但有一些规律可循。旋可以确定,它们在重复两个字。第一个字的左半边是一个封闭的圈,右半边看不太清。第二个字只有两笔,两条曲线相连于一点。

    楼梯似乎联通了山脊.山脊的路上时不时有几棵树,树上和山下一样有鸟有鼠妇。这里明明就很平常。越往上视野就越开阔。他能看见远处马河若隐若现的影子,以及一望无际的绿。他的每一步都尽量轻——他不希望再遇到那个声音。

    这一次,他还真就没再遇到那个声音。

    东山不是一座很高的山,楼梯不超过几百节就到了头。尽头是一个圆形的石头平台,左右两侧分立了三棵树,不知道是怎么长在这石头地上的。正中央是一个很细的圆柱石墩,绕过石墩,地上摆着一块紫色的石头。旋捡起那块石头,把它对准阳光,细细打量。

    它看起来是两个棱锥体底面相接拼成的,形态细长,表面光滑,握着它的时候感受不到重量。它不透明,不反光,似乎把射来的阳光吸收了。它不偏红或蓝,是纯紫色。这似乎就是吸引旋的那颗磁石。

    “这就是……”

    “天啊……”

    他慢慢地把它放进怀里。

    -----------------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山的。事实上,到现在他还处于一个昏昏沉沉的状态。他依稀记得自己先去了市场,把得来的肉连同沾血的布袋草草卖了,然后就来了这里。西部酒肆。他应该又会像往常一样呆在这里,度过余下的一整天。

    可这是最后一次。

    -----------------

    旋捡起石头便机械一般地转身下山。他哪能注意到,他每踏上一级台阶,天色就变暗一点。待他下山,天空已经变成了紫红色。他哪能注意到呢?他到市场的时候早已不再有人,而那个被他以为卖出去的被染红的布袋,此刻正挂在一颗树上。袋子被大风吹得一晃一晃,就像里面的东西正在挣扎。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有人对他的后脑吹了三口气,然后后背被猛击了一下。

    “快、快醒醒!”

    旋醒了,眼前是一个月前那个新来的伙计。

    “啊?”

    “快跑吧,出大事了——啊!!!”

    什么东西钉在了伙计的后脑上,是箭。箭射来的方向,搭成帐篷的布被穿了一个孔。伙计死了,直挺挺地向前倒下,头磕在桌角上。

    啊?

    紧接着,透光的柱子倒了,帐里一片黑暗。紧接着又亮起来,是火。里面里面的人跑光了,外面又冲进来一群人,不从门,从四边。帐篷的骨架断了,布掀了,塌了半边。桌子椅子被掀翻,壶碗被摔碎。

    发生了什么?

    进来的那群人面色铁青,眼睛血红,举止僵硬,嗓音嘶哑。举着火把,草叉和斧子,“杀!杀!杀!”

    疯了,都疯了,他们破坏着,烧着,不容任何完好的东西存在。酒坛碎了,尸骨被叉起来,又被斧子肢解成碎片。曾经的温暖之地正在被践踏。他们看到了旋,一拥而上。

    旋转身就跑。马厩起了火,里面的马挣扎哀嚎着,声嘶力竭。栅栏门说什么也打不开,他便抄起佩剑猛击下去。门变得和铁一样硬,它发出了尖锐的声音,但丝毫未动。他们追上来了。他的力道变得更大,势头变得更急。当!火星四溅!当!泛出裂痕!当!哗啦!铁一样的木门轰然倒塌。

    他们追上来了。旋抽剑回身准备一搏,却发现身后恶风不善。是脱缰之马向口而出。旋一闪,马儿直冲向人群。这个间隙,他飞向自己的马。

    马惊恐地看着他。

    “割断缰绳!旋!快跑!”

    被狂马冲击的疯人重整旗鼓,涌进马厩。旋的眼前只有一个灌满火的大洞。只能走那里了。

    旋的大衣着了,他赶紧把它脱掉。着火的大衣如死去的凤凰一般,缓缓飘进了高草里。这下,草也被点燃了。

    马飞速奔跑。

    远处的天际呈出血红色,往上渐变紫。紫红的天空中布满了闪烁着强烈红光的死兆星,四面杀伐声渐起。

    疯了,马河疯了。

    一个眼露凶光的大汉突然冲向旋,鬼头刀掀起来的狂风直奔旋的颈嗓。旋头一低,闪将过去。顺势抽出匕首,一下捅在那大汉眼里。抽出匕首的一瞬间,旋感到右肩一阵绞痛。一支箭。

    他感到无比的惊恐。

    他想活着。他想收回之前的所有一切一切想法。他不想死。

    因为只要死在马河,就是对马河的屈服。

    一支箭迎面飞来。完了。他眼一闭,手下意识往上抬——奇迹般地,箭被匕首挡了下来。

    疯了,马河疯了。所有人似乎都开始陷入疯狂,开始杀戮起来。战斗声越来越响,战斗本身也越来越抽象。旋感到天旋地转,死兆星开始移动起来,地面开始不再坚实。

    有星的天旋转着,

    众百姓反了,

    不进自己的卧内,

    互相劫掠;

    有草皮的地翻转着,

    全部百姓反了,

    不卧自己被儿里,

    互相杀伐。

    天上落下了雨。不,闻这味道,像血。死兆星时时变换着位置。

    一群人围了上来。一剑扫过旋的右臂,旋一抬手闪了过去。此刻他已然无力还击。那些人围得过于紧密,以至于那一剑将人群中一人开了膛,鲜血迸出,肠子流了一地。又一刀袭来,旋却没有闪过去,左臂被断去。

    这下完了。

    这时,天上落下了利刃。它们刃面上沾着黑红色的血珠。它们落在草地上,连刃带柄都没入了土中。没落在地上的,不偏不倚插进了那些人的脑门。他们纷纷倒下。

    还有一把直刺旋的左肩。旋又没有躲过去。

    “啊!!!”

    马儿飞速奔跑,血落了一路。

    死兆星似在燃烧,起初的小小光点已经大如初阳,它们剧烈地闪烁着,和冲天大火一起照亮了每一个角落。它们每次闪烁都发出巨大的嗡嗡声,旋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在随之震动。

    声音。它们从地底而起,尖锐低沉,像是龙吟,像是哀嚎。一声一声,地动山摇。

    旋的恐惧这时升到顶点。

    马河疯了,彻底的疯狂。

    欲生,唯渡马河。

    马河不再平静,变得狂乱翻腾。利刃落在水里,竟没有惊起一丝波澜;落血把马河深蓝的水染成红色。越来越多的利刃落下来,容不得旋一点停留。

    马河冰冷腥臭的水灌进旋的嘴里。旋感到一阵窒息。但他手里紧拽缰绳,没让马沉下去。他奋力前游,浪没过了他,他又没过了浪。

    “绝对——不能——向——马河——屈服——”

    五

    所有人都觉得这个人极其奇怪,他骑马从北方来,说话却没有北方的口音。事实上,他不怎么和人说话,反倒经常和他的马说话。他虽然看起来只有二十多,举止上和五六十了无异。他来时受了很重的伤,众人推测他是战场上逃出来的。他代人训马,代人打猎,寻找走失的牲畜;他还有一些老猎人都不知道的奇妙手段,能把十里以内的马都引到一处。最近呢,这个人突然精神恍惚,向所有人询问一个不存在的地方。

    相信你也能猜出来,这个极其奇怪的人就是旋。

    距离旋从马河逃出来,已经过去一年了。他了解到,这块土地归一个叫宋的朝廷管,现今的皇帝叫赵构;而这块土地往北的地方叫蒙古。这一年,旋充当了这个边境村庄的猎人的角色。一年以来,旋一直忍着没有向别人询问关于马河的问题。直到今天,他从弃置已久的马鞍袋上翻出了那本被水浸得皱巴巴的《马河方圆》,以及一块紫色的石头。

    “你在说什么?”商人皱起眉头。

    “没听说过。”学者露出迷惑的神色。

    “真有这种地方?讲讲讲讲。”天天在酒肆里八卦的混子凑身向前。

    “疯了?”乞丐提出疑问。

    真有这种地方?旋可在所谓“这种地方”活了二十来年,怎么可能没有这种地方?

    “哈哈哈哈。”

    正当旋楞在一个小土丘上时,一个干巴巴的笑声在他耳边想起。他回头一看,竟是那个死在马河里的老巫医。他疯疯癫癫,目光呆滞,快步走过。

    “哈哈哈哈。马河东,马河南,马儿拉车拉大船。舆者,像众造车之形。马儿拉车,‘马二舆’也。哈哈,哪有什么马河啊,不过是一个无赖作者的无耻隐喻罢了,哈哈哈哈……”

    那个疯疯癫癫的背影给了他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他颤抖着翻开怀里那本《马河方圆》,褪色的字迹竟在慢慢缩小,字缝越来越大。字缝里渐渐现出两个红色的字,最后满本书都变成了这两个字:吃人。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