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士塔格:冰川之父
繁体版

第五章 穿林入海(二)

    这些往事大都是从母亲口中得知,其中最令年少时我着迷的,是至今仍流传在乡野村夫茶余饭后,村妇纳凉避暑时便会谈起的关于三叔“吃狼”的传说。

    那是在三叔离家去县城打拼后的不久,那时的他偶尔还是会回来的,碰巧正值清明,二叔回乡省亲,父子三人又有机会共坐一堂,席间却是哑口无言,筷子夹菜的声音也是屈指可数。三叔草草地吃了几口便找来雨衣,顺手拿了挂在衣架上的草帽,又从盘里拿走几个没吃完的包子,转身从一旁桌上的果盘中挑拣了两个没虫眼的油桃,拉开一旁的抽屉取出一小捆蜡烛和香,把所有东西一股脑地装进一个大黑塑料袋中,系好别在腰间,一切准备就绪后便踏门而出。他轻松地迈出后堂朽败的门坎,视线穿过宽阔的前院看向远山深处,不知何时已聚拢起一团黑云,一层叠着一层,不见一点天光透出,三叔就有些犯怵,心里不由得涌起一丝胆怯。

    也不知怎么的,那年清明的雨出奇的大,村里的老人都说活了大半辈子还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雨,怕是龙王爷来了都镇不住,而那团黑云俨然便幻化成他们口中的妖云,谁要是在这种天气出门准是要被吸了魂魄,丢掉性命的。

    三叔从小就是个恶斗斗,自然是不怕什么妖魔鬼怪、怪力乱神的,但泥泞的山路一准是会让刚换了新裤子的他闹心的。

    雨水随着房檐落下,一滴接着一滴汇成水柱,而水柱又一排接着一排织成盖在屋前的卷帘,那一道道卷帘就在风中摇摆不定,风一吹就洒进屋子,一珠珠凌空翻飞的水滴在昏黄烛火费力地映射下变成五光十色的彩蛋,撞在脸上一下子四散开来,随即落在黄土夯实的地上,像人参果一样消失的无影无踪。院里的水不消一会就要积满,溢出的雨水来不及流进排水渠便要倒灌进后院,有些老院地台修的低,里屋险些都被淹掉。

    可就是这么大的雨,到了时候,三叔还是要硬着头皮去后山的坟地给姥姥上香祭拜,他是不愿意自己老母挨饿的。

    三叔脾气倔,二叔只是象征地劝了一下,说这么大的雨要不算了,见三叔没有理会也就不再多言。一方面因为三叔个性刚强而二叔柔弱,三叔不待见二叔,而二叔也始终瞧不起没文化的三叔,嫌他野蛮粗俗。二人表面上客客气气,可各自心里不知道打过多少捶,哥俩终究不是一路人,兄弟感情还不如陌生人来的痛快。而姥爷仍坐在椅子上看着手里的碗筷一言不发,他通晓自己这个儿子的秉性,劝不动三叔自然不会劝他。三叔认定的事情旁人就算是说破了天,他也是我行我素,这样的性格让三叔在后来吃了很多亏,不过因此而喜欢上他的姑娘也是大有人在。

    三叔就这样匆匆上了山。他走的大路,可即便如此仍是十分不好走,三步一打滑,五步一跟头。雨水从山上流下汇成一条条奔涌着黄泥的水蛇,不断变化着流向,平日里走起来坚实的土路现在却像是踩在棉花糖上,软绵绵黏腻腻。三叔走的十分小心,生怕泥点爬上裤腿,便把原本塞进橡胶靴里的裤子卷到大腿根处,这才敞开了心,步子也迈得大了些。

    要不了多久就走到了大路的尽头,面前有许多分支,有的通向山上林场,有的是进老林子打猎的路,还有一条是去水坝的。可大风早就刮乱了草丛和周边的大树,泥流也创造出许多新的路径,跟原先的土路一个颜色,三叔一时也分不清哪条是去坟地的路,索性随便挑了一条比较顺眼的就闯了进去。

    走了约莫有半个小时,进了林子深处风刮不到的地方,借着模糊的记忆三叔才依稀辨认出这是去水坝的路,就有些恼怒,气的拍了一下头,不过这一敲就让他想起中间有条从水坝插到坟地的小路。其实两地相差并不算远,只是其间杂草丛生,十分容易迷路。三叔来时已是傍晚,再不回去就要在水坝过夜,于是横下心,放弃了原路折返,就地找起了那条小路。说是有小路可这雨一下哪还有什么小路啊,全都给冲毁了,三叔后来回想,估计是自己硬生生闯出了一条新路,结果一头就撞进了去坟地的路上。这下给三叔高兴坏了,想着能赶回去躺热炕了,可就在这时,他突然感觉在路的另一边好像有个什么东西正鬼祟地盯着他看。三叔脑子一激灵,一想村里估计没有疯子能跟自己一样雨夜上坟地,这下冷汗就蹭蹭地往外冒,慢慢把头转向,就见一双翡翠般幽怨的绿眼在远处的黑暗丛中忽明忽暗、时隐时现。

    他们就这么对视着,三叔不敢冒然行动,雨水顺着额头流进眼睛,他奋力眨巴着眼睛,过了好一会才看清那是一头毛发发灰的干瘦黑狼。这下三叔就不是那么怕了,只要不是什么没见过的东西,心里有了底也就有了对策。三叔当下就想到老一辈人说的,狼跟狗不一样,你盯着狗看,狗仗人势,有着莫名的勇气,一个狗是这样,一群狗也是这样,没什么区别。但狼是聪明狡诈的,会审时度势,面对一群狼只有等死的份,可孤狼它会考虑狩猎你的风险。于是三叔开始用余光扫视周边的草丛,只消一会心里便松了一口气——是条孤狼没错了。这下他心中就涌起一股莫名之火,心说你这畜生还敢挡老子的路,于是弓起身子,怒目圆瞪,一步步向前挪去。那黑狼见三叔不惧反进,露出獠牙,皱起鼻子,全身炸毛,喉咙里发出阵阵低吼声企图威胁三叔。

    三叔那时血气方刚,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龄,怎会被条孤狼吓到。便也学起那狼,脸上的五官都凑在了一起,额头露出了川子眉,眼中射出的寒光比那黑狼还要冷酷凶戾上三分。于是一人一狼就这样在僵持中不断拉近着距离。三叔见那狼毛色暗淡无光,就知也是因这大雨饿了有一段时间了,大抵是逼到了绝路上。一时心生怜悯,竟伸手去拿袋子里的肉包,可说时迟那时快,那恶狼趁三叔分神的刹那便扑了上来。三叔右眼余光只能捕捉到一团黑影一闪,那狼霎时间就冲到了距自己几步路的面前。可他并不慌,咧嘴会心一笑,心想人都说狼鬼精鬼精,今天他算是见识到了。不过畜生终究是畜生,哪能比得过人,论狡诈还得数他怀老三。三叔马步一扎,顺势往右一闪,腾出一个身位,那狼扑了空,塑料袋被锋利的狼爪轻易撕破,里面的东西七零八落四散在泥地里。

    说时迟那时快,三叔抄起脚旁一截小臂粗细的树枝狠狠朝狼腰劈去。那狼也是矫捷,尾巴微微一摆,三叔的棒子就落了空,可还是不幸被撩到后腿,那狼一吃力便失去平衡滚了出去,伴随着一声凄惨的哀嚎回荡在窸窸窣窣的雨林中。再看向远处阴影中,就见那双绿盈盈的双眸更显恶毒,一副不吃了三叔绝不善罢甘休的架势。

    三叔方才甩棍下了杀心,所用力道也是格外的大,撩过狼腿仍是刹不住闸,狠狠地磕在地上震的虎口开裂,血一下便淌了出来,而树棍也是断成两截,仅靠被雨水浸润富有弹性的树皮勉强挂着。闻到血腥味的狼更是原形毕露,亢奋地舔着嘴露出贪婪的神色。三叔见这畜生受伤了不肯走,仍在远处虎视眈眈,就知道今天必定是有一个要栽在这里,可转念又心生敬佩,大有一种英雄间狭路相逢勇者胜的惺惺相惜之情。心说也罢,那就送你早日超生见阎王去吧。于是扔了斗笠与蓑衣,丢开手中树棍,卸下这些负担后他耸了耸肩舒展身型,攥起两个沙包大的拳头,摆好了架子。老话说得好“死生亦大矣”,尊尊教诲铭记于心,他不敢懈怠,郑重地凝视着眼前为生活而战的可敬生灵。

    此刻那狼冥冥中感知到母亲的召唤,强撑起那条断腿在飘摇风雨中站定身型,在阵阵雷鼓轰鸣声中挺起腰杆。她默认了它坦然面对此生最后一战的应许,战士的天性让它抖擞着躯壳,甩去一身疲惫与畏惧,雨夜下因饥饿发灰的根根狼毫在月光的抚慰下又一次焕发往日光辉。此刻的它威风凛凛神采奕奕,它昂首挺胸,眼中的落魄与窘态一扫而光,它又一次做回了狼,一匹钢牙利齿的狼,一匹真正的狼,一匹仅凭称谓就能唤起原始恐惧的、闻风丧胆的狼。

    林间狂风大作,摆动的树丛化作飞舞的战旗,只听一声炸雷在头顶上空惊现,战场亮如白昼。电光火石间,狼后腿奋力蹬地化作一支黑箭朝三叔射去。面对獠牙利齿三叔也是毫不畏惧,大吼一声,那壮硕的身躯即刻化作一枚出膛炮弹,在黑夜中贴地飞驰,速度飞快不输黑狼,只留下一团黑色残影迅速消散在灌木丛。不消几秒两团黑影便撞在一起,在盛满雨水的地盆里翻滚,期间黑狼皎白的尖牙从三叔脖颈吻过,三叔的拳头招呼在脆弱的狼腰上,他们就这样扭打在一起,一时间人狼难分。

    经过三分钟生死攸关的近身搏斗,那狼终是被满身血洞的三叔制服。三叔费力地将狼压在身下,连同他的左臂也被狼牙狠狠地抠住,老一辈人都知道,家里有血性的狗咬住东西是不会松嘴的,打死都不带松的,更不用说三叔面对的是一头饥肠辘辘的恶狼。他喘着粗气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小腿,就见右膝盖骨下有序排列着一行血洞,黑色的血水如泉涌般淙淙而出。他尝试着挪动位置好让腿摆放地更舒服一些,可那腿就像被钉在地上一样,已然不受控制,而此刻还在狼嘴里的左臂也渐渐麻木。再看那狼,贴近一瞥那经雨水浸湿的毛发黝黑黝黑,尤为好看。狼虽不像三叔千疮百孔,不过三叔知道自己那几拳都是势大力沉直击要害,狼的内脏该是都被打烂了,现在除了狼头依旧顽固,整个狼身早就软塌塌的,像抽了筋的龙太子瘫在地上。虽被压在身下,可狼还是不老实,头一个劲奋力挣扎着,拼了命回头想咬三叔的脖子却又不肯松口,三叔的胳膊被扯得生疼,一阵剧痛经由手臂传向大脑告诫他已经不能再等。他需要包扎伤口,不然等到血流干,自己就算能活着赶到水坝的小木房晚上多半也会冻死在那。于是提起右拳头往狼脸上砸去,可越砸狼牙咬得越紧,每砸一下带给狼的伤害也随着狼头的摆动撕扯着三叔的手臂,没砸几下忍不住疼就赶忙作罢了。

    狼头频频回顾,阴险的双目似在嘲笑着他的无能,三叔失了耐心,心一横张嘴便朝狼颈吻去。第一口刚下一股腥臭膻臊便扑面而来,他强忍恶心猛地往后一扯却只揪下一撮狼毛,并未伤及肌肤分毫,第二口接踵而至,这下他能清楚地感到自己咬住了皮,一团狼毛就在嘴里炸开,狼身已经开始不住的打颤,喉咙里发出嘤嘤呜呜的哀嚎。三叔知道没错了,狠劲一摆头,温热的血液滋了满脸,眼里的世界成了猩红一片,他像头开了杀戒的饿狼,不管不顾,第三口、第五口……直至口腔嘴唇被坚硬的脊骨划破才作势停下,狼嘴虽挂在手中,可不知何时早已卸了力,望向那颗夜明珠,此刻也尽是死气蹒跚。

    三叔撑着疲惫的身躯打扫战场,雨水泡烂的包子他已无心理会,右手握住依旧坚挺的桃,左手提着狼头,狼身瘫软无力地托在地上,一瘸一拐地走到姥姥坟前。一到坟前三叔整个人便脱了力,顺手将狼甩在坟头有人高的杂草丛中,也不管自己那条在打斗中早烂成布条的“新”裤子,随即一屁股瘫坐在烂泥地里。摸索着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包老许昌,挑了半天凑凑合合找到三根较为坚挺的点着插在姥姥坟前,“娘,儿子今天给你整了个硬货,不知道您老牙口还行不行”,笑说着撇了一眼匍匐的狼尸,如今静下心来细细打量才发现那狼眼明明是血红色,不知是刚被打的让脑浆冲了眼睛还是饿急掏了死人肉(老家有一种说法,吃过死人肉的动物的眼睛都会变成红色)。但不管怎样都已被自己送离这险恶人世,去见阎王了,便也不再多想开始摆贡品。我上面说过奉行铁拳主义的三叔是不信鬼怪的,可这时他嘴里还是念叨着:“怀家老三不孝,敬请家母刘茹君来食贡品”,并用手不时把因阵阵微风吹散的二手烟往姥姥坟前拢。我知道三叔这不叫迷信,念姥姥名字是怕她吃不到自己的供奉食不到香火,在那边挨饿;用胳膊拢烟是怕香火飘到别家,引得孤魂野鬼跟姥姥争抢,三叔不信鬼怪,但他可以为那些留在心里的人做出改变。

    头顶那片乌压压的云仍在倾诉苦衷,山风从远处峡谷的裂隙呼啸而来,在耳边留下声声哀嚎,漆黑密林深处三点星火渐熄,急流咆哮掩过穿林打叶声,摸黑推开眼前最后一片枝叶,水坝全貌便尽显眼前。他极近目力寻找着护工平日里休憩的木屋,绕着林地边缘搜寻几圈仍无所获,雨水冲刷着他裸露的肌体,体温与激情一同褪去,身上伤口开始隐隐作痛,走起路来踉踉跄跄,屡次险些摔倒在湿滑的石壁上,不觉间手臂被划出几道血口。只觉一阵昏沉,下意识低头看向被咬伤的右腿,不看还好,一看给他吓了一大跳,人都说狼牙有毒,其言不假,整个右腿关节已肿胀得如同被强塞进两个馒头,枪眼大的血洞仍不时往外渗着黑血,整条腿比城里涂了三斤白粉的妮子的脸还要瘆人两分。三叔当时只觉得天旋地转,还未等缓过神来,脑袋便被劈在身旁树上的一道惊雷轰懵了,顿时眼前一黑,经风轻轻一带,倒头便朝悬崖那头漆黑的虚无跌去。

    不知过了多久,挂在石壁上的水珠汇聚成一条蜿蜒的透明银蛇顺着石壁光滑的表面缓缓流下,盘踞在三叔的面额上。被冷水一激,这才猛地惊醒,肿胀的脑袋和发麻的四肢时刻提醒着他仍苟活于世。三叔的耳朵已然因刚刚近距离的雷鸣而短暂失聪,加之周遭伸手不见五指,让他误以为自己撞坏了脑袋、摔瞎了眼,于是惊恐地朝四周大叫,胡乱挥舞的手臂企图在这黑暗无助中抓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慌乱中胳膊似被什么东西挡了一下,上前再探,竟让他摸到根柱子模样的长条型物件,被雨水浸湿的表面十分绵软粗糙,缘着向上摸去高不见顶,向下探去发觉后半段深埋于乱石堆中,用力拔却纹丝不动。三叔沉思半响方才回过神来,意识到面前的庞然大物竟是木屋的承重梁,不由一阵感慨,原来自己苦苦找寻半天的木屋早就被山上塌方滚落的巨石撞个粉碎,如今静静躺在脚下,同这石室一起囚住他这困兽,便是插翅难逃。须臾之间他忽地沉寂,不知是已坦然接受了这大限将至的凄惨结局,还是失血过多让他没有精力再去胡思乱想,于是舒展背脊,依靠着冰凉的石壁缓缓闭上了双目,什么都不再去想,借着袭来的寒意昏沉睡去,任由魂灵脱壳,飘向九幽之地。可姥爷说过,三叔这人命硬,就算阎王点兵指名道姓要他,那也得等到阳寿尽了才作数,阳寿未尽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得给我三叔让道。于是本想睡死过去的三叔又一次不克如愿,点滴寒露不时从高处落下,卯足了劲砸在他脸上,以粉身碎骨之势誓要将这已死之人唤醒,他不胜其烦就被吵醒,他恼怒,却无处发泄,他苦闷,却无从诉说,拳脚如口中流露的污言秽语,雨点般落在面前那根软木上,横木一时吃不住力,向一旁偏移几寸,顿时整个三角形的洞穴少了支撑不再稳定,身后碎石堆成的墙壁竟轰然倒塌,露出个细小的孔洞,一道微光便从那缺口射入。三叔看到眼前这一幕险些惊掉下巴,心说老天爷倒也不至如此卖他面子,戏谑之际却也不敢怠慢,爬过去扒拉几下,又是一阵落石碰撞声,原本头大的洞口如今刚好容一人钻过,于是赶忙连滚带爬地从那乱石堆里窜了出来。重见天日的三叔别提有多欣喜,朝着水坝四壁仰天大笑,庆幸逐渐转为癫狂,而癫狂最后化作一道嘶吼,重生的喜讯随即传遍旷野,自打此起三叔就成了天地四方的狂人。

    劫后余生的三叔仍在回味那稍纵即逝的快感,雷鸣在耳边轰隆作响,倾泻着诸神的愤怒,又是一阵惊雷将他的思绪拉回现实,抬头望去,原先一大片的黑云已经变成了一团团笼聚的黄云,雷电在云中肆无忌惮的穿行,霎眼的白光映出隐匿在云中的幽暗蛇形身影,像极了一条条张牙舞爪的巨龙盘踞在一起。朝着云团移动的方向望去,下方俨然是水坝,三叔远眺,发现相较于来时,水坝的流水不增反减,他这才发现泥水里夹杂的树枝石块挡住了泄洪口,三叔知道,如果现在去疏通,大堤反而会因为突然的卸力承受不住整个水库的压力而决堤。可只堵不疏,雨又一直下,如今水坝决堤已成必然,只是时间迟早的问题,面对自然时人类总是显得那般渺小。情况已经紧急到不容他再去想别的办法,只有与时间赛跑,赶在决堤前回到村子才能挽救山下千家万户的性命。想着三叔便扔掉蹩脚的雨靴,脱下衬衣扯成布条绑在腿脚的伤口上,二话不说朝着山下奔去。

    三叔在荆棘密林间穿行,每当他向前迈进一步,尘世上倚赖的根根枝条就变化出一双双纤细的鬼手,它们想尽一切办法拉扯着他、阻拦他,延缓他的速度,它们是那般自私,以致要将这世间最后的、渺茫的、生的希望留给自己,让自由望而却步。他用心中燃起的光明之火欲将其湮灭,一道道带刺的荆条在他身上镌刻下一副诡异炫丽的壮美图腾。他俨然继承了黑狼的遗志,大步流星,在绝望的黑夜中向自然征求那份归属于生命的奇迹。时间为他停滞不前,余光中,雨水滴落在叶片边缘四溅开来,发散出钻石般璀璨夺目的晶莹浪花,伴随着森林沉重的呼吸,天地浮动,他看到万里之外的恒星跌落苍穹,坠入凡间深林,化作周遭无数双灵明目光,静默地注视着自己,寂静便要将他吞没。

    这漫长的一程似万物简史的缩放,那过往的无数无悔年华化作一道光,穿过层层雾霭,穿越无尽虚无,在尘世中显露真身,映入眼眸,短暂而又奇妙无比。

    在不觉间三叔冲进了村落,敲响了防洪钟,随即又倒在钟声回荡的余声中……听到钟声的人们及时逃到开阔地,村落在不到半柱香的时间被奔涌咆哮的洪水掩盖于历史泥流之下。

    这次三叔不仅为二叔挡了一劫还救了全村人的命,成了县城报纸上的大英雄,报社对这位穿林入海的英雄大肆宣传,有关他的英勇事迹一时间铺天盖地。怀家老三成了家喻户晓的人物,人们打心里又对他多了一份敬畏与神秘。而村里对于三叔的身世越来越神化,有说什么三叔前世乃是文曲星,因触犯天条被贬下凡;还有说他徒手撕恶狼,以身撼山石;更有甚者着实离谱夸张,说他为民除害飞上天去斩了黄云里那九条为祸一方的恶龙……各种各样的版本就这样在乡民你一言我一语间散布开来,流传在广袤的西北大地上。不过我这一版是由三叔这个当事人亲口讲述,虽然人一老上了年岁,对于年轻时的一些经历难免记忆模糊,神化吹牛,但该是迄今为止最贴近事实的一版。

    话又说回来,三叔淋了一夜雨加之身上全是伤,终因失血过多伤口感染发起了高烧,烧了一天一夜也不见退,县医院的药已然无用。抢救他的大夫是个临时义诊的老军医,听说他是为了救一村人才伤成这样,十分敬佩,便给自己原来救过的一位首长拨去电话,诉说原委之后老首长二话没说就派车将三叔拉到军区医院,那里设备齐全,药物充足,打过青霉素的三叔才算是捡回一条命,卧床休养一个星期逐渐恢复了神智,但也终因伤势太重而落下病根,以致如今一到下雨天被寒气侵扰的右腿便让他夜晚辗转反侧,难以安眠,高烧也烧聋了耳朵,变得不大好使,悄悄话这种东西与他便是无缘。

    首长见他是条汉子便问愿不愿意留在部队,那时候当兵是好事,是美事,三叔喜出望外当场就答应了下来,进了警卫连,做起首长的贴身保镖,后来借着工作调动的契机,跟着老首长一起去了西安。可那时的他终是少年自负凌云笔,踌躇满志意难平,又怎甘久居于人下,很快便对这平淡无味的生活失去了耐心,靠着打探来的消息参加了各大军区招募特种兵的选拔,瞒着众人报了名,又在最终名单公示的前一个星期从好友那里得知自己及第的确定消息。当晚便兴高采烈地提着好酒好菜,穿戴整齐,直奔老首长家中,一见面便跪地叩谢多年的知遇之恩,老首长先是被三叔这一出弄得一头雾水,在听他讲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后才又喜笑颜开,老首长一边替这孩子感到欣喜,一边又嗔怪到保密工作做的如此细致,连他都还蒙在鼓里,三叔红着脸直挠头,二人当晚便只管畅叙幽情,酩酊大醉一场。

    三叔底子不差,稍加训练就远超常人,很快被选拔为班长分配前往西南军区执行任务。作为新生代天生反骨,敢同老辈人唱反调,加上为人豪爽、乐善好施、爱恨分明的性格,让他在部队里混得风生水起,走到哪里都是聚光灯的存在,可这炫丽的光芒对某些人来说太过刺眼,唤醒了潜藏在内心深处的嫉妒。连队里的老班长便是与三叔最不对付的人,老班长十分传统,喜欢用权势压迫、操控他人,下达的命令则必须不折不扣的执行。二人时常起冲突,不过在三叔眼里都是些快意泯恩仇的小事,一觉起来便会忘记,可这些细碎的琐事却像玻璃渣一样让老班长辗转难眠,起了祸心,以至于后来险些要了三叔的命。

    在一次任务中因为老班长故意延迟增援,致使三叔冲出重围后原本11人的小队仅他一人生还。不等伤病养好他就滚下病床,拖着浑身是伤的身子回到连队,揪住老班长的衣领抡起拳头二话不说往他脸上砸去,老班长在部队混迹多年自然也不是省油的灯,两人便扭打在一起。可他终是不敌三叔这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瘟神,眼看自己落了下风渐渐不敌,便开始喊叫,众人听到声音连忙跑来将两人拉开。姗姗来迟的指导员自是知道其中原委,将两人一顿好生安慰这才“握手言和”。可谁知老班长转头便跑去军区司令部告状,又胡编乱造给三叔安了许多莫须有的罪名,经他这么一闹,三叔部队里又没关系,只得灰溜溜地退伍。

    离开部队的那个夜晚,他坐在车上看着窗外那片漆黑的密林,一想到自己那些出生入死的兄弟如今仍暴尸荒野便怒火中烧,自己再怎般委屈都可以忍,可他那些兄弟呢?他们不能白死啊!复仇的焰火越燃越旺,秉着有仇必报的信条便在半路趁机挑了车,一头钻入路旁灌木丛中借着月光原路折返,誓要手刃仇敌。可谁知还没等他到地方便给埋伏在半路的公安武警逮住,被死死摁在地上,三叔的脸紧贴冰冷的泥地,恍惚间便听见有人在喊:“你这杀人犯,还想往哪跑……”后来他才知道老班长死了,可人不是他杀的,他为自己辩解,但没人信他。

    被关押在拘留所的那段时间,起先公安还是极富耐心地为三叔做思想工作,给他讲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可人不是三叔杀的,他又能招什么。警察见三叔嘴硬,打死也不认,便要来硬的,三叔脾气暴,性子急,忍不住便破口大骂到:“老子做过就是做过,没做就是没做,轮不着你们这群狗娘养的教爷爷做事。”经他这么一骂那群人下手愈发狠毒,疼痛使他好几次昏厥过去。不见天日的炼狱生活就这样持续了两年之久,直到九六年刑诉法修改,确立了疑罪从无原则,三叔终因为证据不足被释放,可身上背负着“杀人犯”的罪名却是再也丢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