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鹿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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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偏殿对话

    “春雷阵阵,毫无预兆啊。”

    天启国都,香城皇宫。

    女帝陛下的贴身女官尚菀儿,正一路小跑,从凤霄殿赶往另一侧行宫之中。

    雨滴沿着屋檐缀成串串珠帘,生出些薄雾,还不足以遮人视线。

    尚菀儿自幼时起便随陛下长在宫中,对这些路线早就了熟于心,从哪处楼阁穿过更近,自哪里拐角更易避雨,一路行过,宫中下人无不恭敬行礼问候。

    按照平时习惯,尚菀儿一般都会驻足片刻,一一回应,并问问他们最近手头的活干得如何了,稍加督察训诫。

    但此刻她全然不加理会,只顾火急火燎地朝行宫偏殿奔去。

    陛下私人会客或接待某些亲信时,常常喜欢安排在偏殿,那里没有人多眼杂的弊病,更加安全保密。

    今日来的人是太上学宫中扶摇院的院长张童伯,此人素来行事散漫懈怠,名声远不及其他四院院长。

    尚菀儿还记得陛下初登大宝之际,张童伯曾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公然反对她继位,若不是陛下年幼心善,没有计较降罪于他,恐怕他连同扶摇院一起都得被学宫除名了。

    走到这条长廊尽头,便能看见一扇红漆木门,雕饰不多却仍显得大气,尚菀儿整理了下刚刚因匆忙赶路而略显凌乱的衣襟,轻轻摇了摇门上悬挂的风铃。

    “进来。”听见铃音后,一道轻柔而又潜藏威严的女声从门内传出

    “是。”

    尚菀儿轻轻推开门,缓步走向偏殿中央。

    殿内灯火通明,暖香缭绕。

    尚菀儿抬头看向高座之上的女子,这位年纪与她相仿的儿时玩伴,已是眼下这人间最为尊崇的人物之一,天启国千百年来唯一的女帝,先皇嘉缜陛下的独女,令狐丹青。

    女帝拥有的丹凤眼使她比寻常女子的容貌看上去更加引人注目,她的眉宇间无时无刻不散发着世间罕有的贵族英气,她体态端正,神情难以看出喜乐,不过,若是有人常伴其左右,也不难看出她威严外表之下偶尔显露的属于青年的朝晖稚气。

    “启禀陛下,丞相府上书传讯。”

    尚莞尔低头向女帝禀报,并不在意一旁站着的扶摇院长张童伯,因为接下来她要传达的消息,不是什么密闻,而是很快会传遍香城的大事。

    天启自昭陵帝建国以来,于朝中设左右丞相统御百官,各司其职。

    虽然历史上有些年份曾兴起过一阵“废相”风波,但至嘉缜年间两相监国的格局基本不变,直到时任司空的乔瑞大人被拜为左相后,右相一职便长久空缺,十几年来左相兼两相之职权,已成朝中人所共识。

    所以,这丞相府就单单特指乔瑞的府邸了。

    听到丞相府,张童伯的脸色瞬间为之一变,女帝陛下也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色。

    “讲。”

    “左丞相乔瑞于今日清晨苏醒,特向陛下保安。”

    “醒了?!”张童伯惊道。

    尚莞尔说道:“是的。”

    “莞尔,传朕口谕,国舅大伤初愈,不可为政务操心伤神,赐太医院神元灵芝,苍山鹿茸供国舅滋补,望其好生调养,朕切为挂念。”女帝吩咐道。

    天启左丞相乔瑞的姐姐乔溪,虽不是女帝的生母,却是嘉缜帝在位时唯一的皇后,如今已然贵为太后,因而乔瑞还有个国舅爷的身份。

    “是。”尚莞尔对传达口谕一事习以为常,当下便将女帝的话一字不落记在脑中,告退而去。

    殿门重新闭合,女帝和张童伯沉默良久。

    “张叔......”竟是女帝先行开口,语气一扫先前的冷峻威厉,颇似一位犯了错的小女孩向长辈讨饶。

    张童伯冷哼一声,没好气地说道:“现在好了,该死的死不成,不该死的化成一场雨。这就是你的注意,你满意了吗?”说完,他转身看向窗外,目不转睛地注视那道雨幕,带着难以言喻的哀伤。

    女帝显然也在悲悼那位逝去之人,只不过竭力抑制,不便发作。

    “其实,让杨先生回来做这件事,是父皇的留下的安排。”

    “你说什么?”张童伯难以相信,疑惑说道:“当时把乔瑞选为辅政大臣,不也是他的意思吗?”

    “是。”女帝说道。“父皇那时自知时日无多,为稳定大局,才无奈作出的权宜之策。”

    “所以,命乔瑞当白鹤大典的主持人,也是先帝的意思?”

    “是。”

    张童伯点了点头,沉吟片刻,似乎咂摸出些许意味,叹了口气,说道:“他倒是好算计。”

    “我没想到他会把冕锦软甲穿在身上。”女帝抱歉说道。

    张童伯摇摇头道:“就算没有这个东西,恐怕要杀他也没那么容易。还有,你就不怕萧禄仁查出来什么吗?”

    女帝说道:“这一点不必担心,父皇已有考虑。”

    “我想也是,你个小娃子哪来的这些心思。”

    “张叔,我登基两年多了,已经不是那个在皇宫后花园吵着找你玩的小孩了。”

    张童伯不以为然,说道:“在外人面前硬撑可以,少糊弄你张叔,我劝过多少次陛下,把位子交给逍遥王或者那个小世子也行,非要扔这么大个担子给你挑着,你这个年纪就坐上这把椅子,压力得有多大?”

    “我知道张叔您心疼我,但既然是父皇遗命,又关乎天启万千百姓,我无论如何都会稳住这江山社稷,再说,云来他们也会在背后支持我的。”

    “他们支持有用吗?太后在旁边坐着,乔瑞再抓住果涯王府这俩小子当傀儡,又有萧禄仁的大兆寺这一帮鹰犬作伥,你自己靠什么跟他斗?”

    “所以,我更需要张叔你的支持帮助啊,我现在就算有些想法和举措身边能用的人也根本不够。甚至在宫中,除了莞尔,我看谁都怀疑是丞相府的人。”

    “我能帮你什么?我已经失去一个师兄了。”想到这儿,张童伯把手伸出窗外,感受暴雨滴落重重敲打在指尖的微疼,说道:“我知道中了那一掌便无力回天了,所以才找借口躲到你这儿来。我实在无法想象,这个从小陪我长大的师兄从我眼前消失的那一刻,我要如何适从。”

    张童伯眼角落下泪来,又旋即拭干,接着说道:“而今这样就好了,我回去时他已毫无踪影,就像他从未回来过一样,我便能只当他依旧活在某个我看不到的角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