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议题便是再度确认那些早已商定好的内容，以及各种用于存档的契约和协定的签署。和原本预期的一样，没再出现什么波折，这反倒令安东感到有些诧异。

    很快，在安东收起那些需要提交给国王过目的文件之后，这场会议便结束了。随着他率先离席，众人纷纷起身朝他致意。

    接下来要讨论的内容是两地贸易方面的日常合作，但那历来不是安东所关心的问题。后续的会议，将由这次和他一同前来接待商会代表团的贵族们负责。

    于是，此刻离开会场的只有安东自己，以及被吩咐要把炼金配方交给他的夏尔。

    一出门，夏尔看上去倒是松了一口气，但安东却马上沉下了脸：

    “马尔科平常都是怎么教育你的？”

    “哎？”

    夏尔似乎并没有听懂安东的意思，他挠挠头说：

    “他打我的时候会用手拍我的脑袋。”

    “很好。”

    安东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随后狠狠地拍了一下夏尔的后脑勺，疼的他大叫出声。

    “殿下，我做错什么了吗？”

    夏尔表情无辜地看着安东，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

    “…”

    看到夏尔一脸不明所以的模样，安东不由得心生一股烦燥，他干脆直接问道：

    “那个安格斯，他到底是什么来历，你们为什么要让他留下？”

    “啊？我们没有要让安格斯先生留下啊？不是他自己主动提出要留下的吗？”

    眼看安东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夏尔连忙补充：

    “殿下，您先别激动，我真的不知道您在说什么。但安格斯先生是个好人，这一路上他都对我很好。”

    “难道夏尔真的不知道内情？”安东想。

    “也难怪，作为马尔科的儿子，他们背地里有什么打算大概也不会让夏尔知道。”

    想到此，安东不免为先前的冲动感到有些愧疚。

    于是他闭目调整了一下心态，转而开始问一些实际的问题：

    “你之前认识安格斯吗，夏尔？”

    听到安东喊他的小名，夏尔的眸光亮了起来，他如实回答道：

    “不认识，但父亲大人告诉我，一路上遇到什么困难都可以拜托安格斯先生。”

    “是吗？”

    听到这话，安东陷入了沉思，他没想到这件事情背后还有马尔科的参与。

    “自从老头子当上会长以后，整个人都变得高深莫测起来。”

    安东心想：“现在想要揣摩他的心思还真是不太容易。”

    话虽如此，安东仍然信任着马尔科的为人，也相信夏尔不会骗他。

    于是他努力摆出一个柔和的表情对夏尔说：

    “对不起，是我错怪了你，我向你道歉。”

    听到安东如此郑重的语气，夏尔顿时受宠若惊般地低下头，红着脸小声说：

    “别这么说…殿下，是我做的还不够好。”

    看到他这番模样，安东依然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他印象中的马尔科，是和大海斗争了一辈子的硬汉船长，是坑蒙拐骗无所不用其极的精明商人。他万万没想到，马尔科以后的儿子却会是这样一副性格。

    “不过，谁说‘有其父必有其子’呢？”

    这时，安东再度想起了某件事。他不由得摇了摇头，为自己先前的愚蠢想法而感到可笑。

    “下次机灵点，提前和我打声招呼，不要只会呆呆地坐在那里，知道吗？”

    安东无奈地拍了拍他的肩，夏尔连忙点点头表示了解。

    正当安东想要和夏尔一起讨论炼金配方的内容时，他突然觉得一阵头晕目眩，手脚发软，浑身无力。

    这时他才想起，自己昨晚折腾一宿之后来的匆忙，甚至还没能来得及吃饭。

    “看来真是饿昏头了。”

    想起自己之前的种种表现，安东不由得心生一叹。

    “走吧，明天就是‘人日’了，城里正是热闹的时候。炼金配方的事不用着急，我先带你出去逛逛，就当是赔罪了。”

    为了掩盖自己的真正意图，安东找了一个蹩脚的理由。他向夏尔勉强露出一个笑容，说话的声音却明显变得有气无力。

    不过，来自安东的邀约夏尔自然不会拒绝，于是二人走出大门，来到科亚格的大街上。

    说是逛街，二人很快便晃悠进了安东此前时常光顾的一家饭店。虽然夏尔心说自己已经吃过了，但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周围的人所吸引。

    “原来北方人吃饭真的不用付钱吗？”

    看着周围那些吃完饭后马上离开的食客，双手捧着茶杯的夏尔朝正在狼吞虎咽的安东好奇发问。

    “差不多吧…”

    安东没有细想夏尔话里的意思，而是专心致志地对付着盘中那条口味十分正宗的特里亚烤鱼。

    直到吃完一整条鱼之后他才反应过来，夏尔说的是海上的那些传言。

    于是安东轻咳两声，停下手中的刀叉，开始向夏尔解释道：

    “在北方，我们确实不常使用货币。我想，北境的很多人都没有你在海上见惯了的那些金钱概念。”

    “那你们平时都用什么交易呢？”

    夏尔显然并不理解这个说法，于是安东端起酒杯轻抿了一口，随后缓缓摇晃着杯中的液体，表情变得玩味起来：

    “从严格意义上来说，我们都没有交易的权利，不是吗？”

    此刻业已吃饱喝足的安东饶有兴致地看向夏尔，然后，他学着瓦列里那样的严肃语气说道：

    “因为‘神在万物之上，为万物之主’，而世人只是取用他所白白赠予我们的这一切。”

    说完，他不出意料地看到了夏尔脸上茫然的表情，安东随即失笑道：

    “当然，那是教会的说法。实际上，北境的一切物资都由我们的神所指定的机构，也就是王室和教会负责管理，每个人只要从中拿取自己需要的东西就好。”

    这时，安东摇头轻叹：“你知道，在北方，有的人甚至会说：生活是国王才需要担忧的事。”

    “这样的话，真的不会导致混乱吗？”

    夏尔比划着手里的刀叉：

    “就像海盗那样，总有人为了几箱宝石杀得头破血流。”

    见状，安东微笑着看他：

    “你低估了神赐之地的富足，也低估了魔法所带给我们的力量。”

    “至于那些贪得无厌之人…裁判所的裁判官会负责解决他们。”

    说起这话时，安东的眼神变得冰冷无比，脸上的笑容也顿时变得毛骨悚然起来。于是夏尔立马噤声，不敢再继续追问下去。

    安东也注意到自己好像不经意间又吓到了这孩子，他轻咳一声，随后主动向夏尔问起马尔科的近况：

    “你的父亲，马尔科阁下，如今还在继续出海吗？”

    “没有了…殿下，自从成为代行者之后，父亲大人就很少离开罗尼拉。”

    提到这事，夏尔的情绪明显有些低落，这反倒引起了安东的好奇：

    “看起来，你似乎对他成为代行者这事有些意见？”

    夏尔先是低头沉默了一会儿，随后他轻声说道：“大概是吧。”

    “为什么？拥有一个同众神般伟岸的父亲，这不是每个男孩小时候的愿望吗？”

    虽然是句玩笑话，但安东自己却忍不住先笑了起来。

    “我想…是因为这样我就没有机会和他一起出海了吧。”

    本想继续逗逗夏尔的安东显然没想到他会如此答复，一时间就连脸上的笑容都变得有些僵硬。

    不过，他的笑容却似乎意外鼓励了夏尔，他继续说下去：

    “父亲大人他…是一位伟大的船长，我真的很佩服他。”

    见到安东没有制止，夏尔鼓起勇气对他说：

    “我是听着他和逐日者的冒险故事长大的，他回家的时候，会向我说起赫洛玛的黑色宫殿，迪卡拉海上飞舞的巨龙，法尔林尼斯的伟大遗迹，还有远至世界尽头之外，亚姆沙夫的冰原…七海在上，那个时候我是多么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够站在他的身边，和他一起亲眼见证这一切。”

    “现在，我长大了。”

    夏尔抬头看着安东，神情困窘而又悲伤：

    “我本以为，如今的我终于有资格站在他的身边，去亲眼看看那个他曾向我展示的世界。但是，这一切却似乎来得太迟了，在属于我的故事开始之前，他的故事却已经率先告一段落。这令我难过，殿下，同时这份情绪也令我十分困惑。您能不能告诉我，这是否太过自私了呢？”

    听完这番话，安东先是一阵沉默，随后他神色复杂地问道：

    “这些话，你有没有亲口告诉过他？”

    夏尔摇了摇头：“没有，他并不知道这些…”

    “那你是否知道，法尔林尼斯坐落在纳波亚以西的黑水，那片危险的沉渊海域。在前往龙岛的途中，你首先要跨过观风海的迷雾，在阿克赫特面对海妖和昂格里拉的威胁。”

    “我…有所耳闻…”夏尔的语气略显局促。

    见状，安东语重心长地说：

    “传奇故事往往会夸大事实，却让人忽略掉背后的诸般危险，夏尔，你真的做好面对这一切的准备了吗？”

    “我…”夏尔一时间显得犹豫不决。

    “夏尔，你是逐日者吗？”安东突然问道。

    “还不是，但我会努力…”

    夏尔这时同样激动起来，脸色涨红。

    “你的魔法现在是什么水平？”

    “三环，但…”

    “你现在能够独立驾驶一条船吗？”

    “…不能…”

    于是安东直截了当地下了结论：

    “即便是一位代行者，在大海的怒火面前也同样无能为力。未来就算他可以和你一起出海，要和他一同前往这些地方，你也不够格。”

    “我知道…”夏尔再度低下了头，神情沮丧。

    “但我想，会有那么一天的。夏尔，只要你继续努力下去。”

    安东用前所未有的郑重口吻说道：

    “你的父亲是我见过最优秀的船长，在他的身边你能很快学到这些，这点我向你保证。”

    “你不能永远停留在他的故事里，夏尔，去自由书写属于自己的传奇吧。到了那个时候，我想他也会为你感到骄傲的。”

    “…我明白了，殿下。”

    终于，夏尔的情绪逐渐平静下来，他站起身，对安东行了一礼：

    “十分感谢您，殿下，感谢您所做的这一切。”

    安东摆摆手，示意他动身离开，于是二人走出饭店的门口，来到街上。

    初春的阳光洒落在他们身上，温暖而明媚，安东抬起头，便看到了这样的景象：节日将近，街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来往的行人无不沉浸在欢声笑语之中。

    这宁静而祥和的氛围让安东的嘴角不免露出一丝笑容。见状，夏尔也同样笑了起来：

    “其实，殿下，您比我之前想象的要更平易近人一些。”

    他掰开手指算了算：“虽然总是板着一张脸，眼神冷得像是能杀人，脾气也确实有点暴躁。”

    听到这话，走在路上的安东忍不住瞥了他一眼。

    “不过，我依旧很崇拜您，”夏尔满脸笑容地说。

    “什么意思？”这回轮到安东露出不解的神色。

    “这一次，其实是我主动要求前来北方的。”

    夏尔认真地看着安东，对他说：

    “我想要亲眼看看，父亲口中的那位天之骄子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所以马尔科就是这么形容我的？”安东轻啧一声道。

    夏尔摇摇头：“您确实拥有如火一般的意志，殿下，我能从您的话中感受到那股火焰。”

    安东闻言先是一怔，随后便忍不住笑了起来，像是听到一件有趣的事。

    不过，于此同时他发现，自己似乎确实有点喜欢上这孩子了。

    “至少还算是蠢得可爱，”他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