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高老师
在家住的第二个晚上,高老师又在他们家吃晚饭。
大家都知道只有单身汉、流氓、不正经的男女才上饭馆吃,正常人都在家里做饭。上次宋秋家发生“毒品血案”后,普通家庭来的人更少了。不止第二个晚上,以后很多晚上高老师都光顾宋秋家。
她接任宋秋班级时,刚丧夫不到一年。这些年,村里关于她的流言蜚语已经传得满天飞。说她情绪糟糕,生活不检点,酷爱赌博,根本不配为人师表。
赌博?村里有多少人不赌博?
苏复、宋勇、吴放……每家都因为赌博闹离婚、打架、吵架。
算了,蛮子山下的石板村是不讲道理的。
高老师长大了的女儿也不听话,打扮得花枝招展,经常在城里瞎晃,后来托关系给她在小学安排了音乐课和计算机课。不算正式编制。
除了在学校上课,宋秋尽量躲着老师。又莫名地觉得她与众不同。
近几年,从附近搬来石板村的人渐渐变多,宋秋家的这条街越来越“繁华”,她家成了村里少有的“有钱人”。随着苏老太老宅所处的那条“正街”渐渐退出历史舞台,人们开始称宋秋家所在的这条街为“新街”。
村里保留下来一种奇怪的现象——嫉妒(仇视)有钱人。这怪现象和石板村赌博文化有关,谁赢了钱的消息,总会以极快速度传遍村子,赢钱的本人走在街上谦逊对每个向他确认消息是否属实的人点头示好。可输钱和没有赢钱的人,以及最近没赌的人,一齐微笑着恨他。
随着时间推移,人们养成恨所有有钱人的心理,对有文化的人除外。
当宋秋和苏跃家生意变好,班上的混混万瑞和钟学奎时不时找她们麻烦。苏跃那矫健身材并不怕男生们虚张声势,想打架却不敢真打的假威风。宋秋怕。
一般村小学生巴不得躲着所有老师,宋秋上下学故意不远不近地跟着高老师,她闻到班主任身上那股“正义安全感”。
不过四年级开始,宋秋身高猛增,女医生专程来家里向苏碧炫耀:“我说什么来着?这药不只让孩子长胖吧?还能长高!”。也是从这年开始,她脾气乖张起来。连苏跃都有点怕她。
黄岩一直当班长,成绩很好。和苏跃宋秋是出了名了校园三姐妹,虽然偶尔她们也会出现纷争。
四年级那个深秋,天格外冷,处于丘陵地带的石板村树极少,山坡被枯黄的野草铺满,和泥土的颜色一样,显得光秃秃的。农作物早已收割完,干农活的人几乎不太出门。苏跃早已承认她所在的村子不可能有河流和瀑布,讨厌枯燥的秋冬季节。
恰在这时,高老师花了一下午的时间,带班上五十多个孩子排着队上山秋游。没有提前通知,没人带食物,少部分人带了水。这不重要,关键是一个老师带这么多人出校园,没有领队和收队,她独自承担了多大风险?
受着多少老师们的冷嘲热讽……
徒步走了很远很远,那一块高地视野开阔。调皮捣蛋的野孩子都没来过这里。
孩子们不知道的是,她在某个黄昏,失去丈夫后情绪无处发泄,疯了一样乱跑找到了这么一个地方。因为地形凹凸不平,几乎没人在这里种地,小路在常年盘桓的藤蔓掩盖下,若隐若现。只有挖野菜、割兔子草的农人会到这里来。
就这样她多次来这块高地,喜欢上这里。几年后,带着她深爱的孩子们来了。
“就是这里,同学们好好观察,明天讨论你们看见的风景。一会儿听我口哨声集合回学校。”大家像羊羔散布山坡。老师没有出题目,没有规定观察范围。
宋秋蹲下来,对着一株不起眼的小黄花看得入迷,黄岩从身后跳出来:“你在看什么?”
“一朵花,竟然在这个季节开,只有一朵。”
“还真是,她长错地方,长错时间了吧?”从小习惯干农活的黄岩纳闷说。
“小心,别踩着了。你看见了什么?”
“天空啊,云朵啊。以前干活也会停下来看天,没想那么多。说不清的感受。”
高老师走过来,望着天,大波浪卷头发随着她仰起头在身后跳动了几下,她对黄岩说:“说不清就对了,诗意隐藏在天地间,很多人都说不清。但你看见了,感受到了。”
黄岩揉揉快要近视的眼睛说:“既然说不清,还不如好好干活,把家里养的兔子和猪喂饱。下次我可以来这里割草喂兔子。”
“这个世界除了你看见的,还有很多看不见的。”高老师背对着她们,看蜿蜒小路上嬉闹的一群孩子。
宋秋似懂非懂地听老师说的话。苏跃在仅有的小块平地上,绕圈奔跑,双手好像拥抱满山的风。
回家后,宋秋告诉爸妈:“我们今天去山上看风景了。”
宋勇又长胖了一圈,抖动两颊说:
“都是乡下孩子,还专门带出去看那些?”
苏碧点头表示赞同。“妈妈什么时候在爸爸说话时,会摇下头?”她暗暗想。
可就是在那次,她发现平时一直忽略了的,身边的美好。唤醒了心里细微的感动。“我就觉得高老师很特别!”她大声宣布。
宋勇一言不发地瞪着她,她默默低下头,听见苏跃围着门口洗衣服的钟兰叽叽喳喳讲所见所闻,钟兰不耐烦地挥手赶她走,苏跃不依不饶继续讲……
第二天课堂讨论吵翻了天,老师任由孩子们胡闹,隔壁班老师和教导主任来提醒了几次,高老师敷衍答应“我们小声点,小声点。”第二节课,高老师说:“就按照你们说的,写一篇观察作文。”
“啊?又要写作文啊?”班里骚动起来。
“昨天看到了什么?上节课说了什么?不是很清楚吗?”
那次作文写下来,给办公室其他语文老师看,引起了轰动。
平时成绩糟糕的苏跃,那次作文竟然写得十足生动,获得了钟兰和苏复的一致好评。宋秋没把作文给爸妈看,悄悄给了吴江。
还有一次,别的班级按部就班上课,高老师忽然决定进行一场钢笔书法比赛。和谁比?其他班老师才没这闲工夫。他们就在班里自己比。
高老师总是做出让人想不到的事,这件事倒被一些家庭认可。
她自己出钱买奖品。
宋秋回家写了又写,把每个字都写透了。出乎预料,爸爸很隆重为她指点。手臂酸了,日头落了,夜深了。由爸爸挑选一页交上去,从小毫无自信,没有存在感的她根本不抱任何希望,没想到竟然获奖了。
名次不高。但记忆中,那是宋秋第一次得到爸妈的认可。
别人可能感受不到,宋秋越来越喜欢这位严厉中带着慈爱的语文老师,无论村里流传着多么污秽的蜚语。每次高老师家屯蜂窝煤需要帮手,她都积极举手。这是那个年代有趣的事,“街上”的村民有的不务农,他们做饭烧蜂窝煤,每家人一次性屯很多。人口少的家庭和邻居一起购买,请苏复开三轮车从煤厂拉到村里。
老师们屯得比较夸张,可能因为“卸货”轻松,每次屯煤那天,不管哪一科老师都“请”孩子们帮忙搬运。
一次夏天放学,他们搬完最后几个煤,四五个孩子在院子里公用水龙头洗手,就是村里唯一的幼儿园所在的那个院子,之前说过小学老师宿舍在这里。高老师请她们进屋,打开冰箱拿出冰棒,一人一根吹着风扇闲聊休息。
她们围坐在一起,凳子不够,有的孩子坐在水泥地板上。宋秋发现靠近床的书桌上摆满了书本,和未批改的作业。左上角放了一个木制十字架摆件,不太大,很醒目。
苏跃在旁边拍她:“老师问你呢!”
“什么?”
“你的梦想是什么?”苏跃重复,高老师发现宋秋看着书桌。
“我梦想,当一个英雄。什么英雄还没想好。”大家笑起来。因为这个常见的问题,孩子们通常回答当医生、军人、科学家、老师……从没听过这么古怪的答案。
回家后,宋秋得意洋洋对爸妈说起搬煤的事。宋勇半是嘲讽,半是怜爱地说:“搬煤工,真了不起!”
苏碧发现宋勇似乎“看见”了女儿。
而宋秋还在想高老师桌上的木制十字架。她好像在哪里见过,记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