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苏远风一起来的还有苏跃，他俩真是兄妹“绝配”。

    暮色在城中村弥漫得比城里更快，这里没有统一的路灯，照明全靠周围小店铺。晚上很多店下班，无处躲藏的黑夜喜欢选择城中村栖身。

    阿祖和二哥吴江在厨房一边炒火锅底料，一边说配方的事。我坐在街边看见苏家兄妹，不知如何招呼，朝厨房喊他们出来。

    自从生病后，一股奇怪的力量把我和这个世界隔离开。最会暖场的苏远风大老远挂满笑意喊：“小宋秋，精神不错嘛。”

    苏跃跟着应和，“姐，没想到吧，我千里迢迢来看你。”

    苏远风一身标准出租车司机打扮，穿工作装，皮肤黝黑，灰黑棒球帽，头发和胡须收拾得干干净净。苏跃出落得更利落，浅蓝色连衣短裙，加一件小外套，手里提着白色小手包，和一袋水果。

    没等我回答，阿祖走出来招呼：“快坐，想吃什么？”

    “老样子。”苏远风自来熟。苏跃显得不自然，“哥，你倒不客气。”

    “你客气，叫我陪你绕远路买水果。都说了宋秋不爱这一套。”

    苏跃顿时僵住，“不好意思哈，姐，我哥嘴欠。”

    吴江走出来坐下，左看看右看看，竟不知该说什么。侧脸看过去，我发现他脊背居然弯曲着，显出唯唯诺诺的身形。

    “你俩别闹！”我鼓起精神应付道。

    阿祖听苏远风“吩咐”，厨房立刻传来鼓风机轰轰声，熟悉的香味飘到街上。这时来了一桌年轻顾客，店员招呼他们点菜。

    苏跃觉得她那套“体制内”做派似乎不妥，想办法弥补，“姐，你身体好些了吗？”

    “还行。等着医院打电话通知我去治疗。”

    “那就好。”话音落得不彻底，感觉她还想说，却找不到话说。

    苏远风问：“你那个治疗是什么？听说会掉头发？”

    苏跃及时阻止：“哥，你别这么问。”

    我大方承认：“没什么，最初只是放射治疗。就是在机器里躺着，和拍X片差不多。病友说大部分人身体反应不大。也有说有副作用的。”

    苏跃赶紧补充：“那就没事。一定会好的。”

    苏远风问：“化疗不？看你这短发挺好看。”

    苏跃又慌忙说：“听说化疗副作用也分人，咱不怕啊，姐。吴江，你什么时候到的？”她明明知道吴江来成都的事。

    “哦，昨天。”

    “适应不？”苏远风问。

    “还行。小聂，就是阿祖，他人很好。”二哥眼神飘忽不定。

    “对了，你到底化疗不？被我妹打岔了。讲真的，你这发型真好看，比小时候的短发精神，在哪里剪的？”苏远风追问。

    我无奈笑道：“在肿瘤科内，专门按照医生要求的理发师给我量身定制的……”

    当我想说化疗的事，苏跃又插话道：“就是好看！”

    很久不说话的我，赶不上这语速。苏远风看着妹妹，“你怎么回事？”

    吴江听见厨房声，赶紧跑去端菜，搬啤酒，摆桌。陆续有客人来，吴江跟在店员身后瞎跑，虽然这点客人两个店员完全应付得了。安顿好几桌客人的餐食，厨房轰轰声停下，阿祖走出来坐下和苏远风热热闹闹喝酒，吴江才不得不坐下来。

    他们吃的菜全是麻辣刺激的招牌川味，我在一旁喝酸奶。只要阿祖在场，他总是帮我应付沉重的关心，以及来自亲友莫名的避讳。

    闲聊中，苏跃好像重复了很多遍：“一定会好起来的。”奇怪的是，她说话的时候朝着阿祖。

    宋秋的脑子很乱，我想变成宋小小，不去面对成长中的痛楚。

    ~~~~~~~

    暑假，从凌家镇回到石板村第一天，宋秋在藤椅上一直睡到外婆回来才醒。天已黑透，苏碧和宋勇习惯她经常不回家吃饭。今晚店里活多，没顾得上找她。

    大姨苏梅不知道她没在家吃饭，不拘小节的苏老太更不关心这些。宋秋饿着肚子，钻进外婆被窝里继续睡。“表演式生活”压抑了一个假期，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些情绪，虽然她还是个孩子。

    吴江从她进苏老太屋门时，就发现她了，确切地说，他已经等了她一整天。可她一进屋就关了门，吴江很想她，却害怕见到在“外面”住了一个假期的她。在吴江的世界里，只要走出蛮子山下的石板村，都是“外面”。他害怕她和大哥吴东一样变得洋气，变成他无法理解的人。

    他关上门，也没吃晚饭。躺在床上呆呆地盯着漆黑的房梁和房梁上黑色的瓦片。听说镇上的房子有白色天花板，天花板是什么？

    第二天清晨，她早早起床把行李放回家，吃早饭，去学校，没等吴江。有那么一两个瞬间，她觉得好像长大了，不需要依赖任何人。不过转头就忘了这模糊的念头。七岁的孩子怎么可能真的长大？吃早饭的时候，望着妈妈忙碌的背影，喊：“妈妈！我想吃生日蛋糕。”

    “你又不生日，吃什么蛋糕？那是城里人的玩意儿。”

    “可是我暑假生日，小姨他们没给我过。”

    “小孩子家家的，过什么生日？”

    “哦。”宋秋无所谓地应了一声，反正她从没把生日当回事，她和爸妈都不过生日。暑假她看了陈冰表妹过生日的照片，听她讲生日那天发生的事情。一时觉得新鲜而已。

    吃完饭把碗筷收进堆放脏餐具的大盆里，顺手把店里其他客人留下的餐具一起收拾干净，背上书包跑学校去。

    两个月没见村里的小伙伴，竟然有些想念，宋秋苏跃两姐妹和黄岩腻在一起。听黄岩说假期她在爷爷的老家过的，那里的大山比最高的蛮子山还高上许多倍，长满了郁郁葱葱高大的古树，山里没有路，只有村子里勇敢的壮年带着斧头弓箭才敢进山。

    “最美的要数大瀑布，大大小小的山峦间，数不清的小河流下来汇聚成一条大河，遇到断崖，嘭地一下落下来！距离爷爷家大约三公里，有一个大瀑布，晚上睡觉的时候能听见瀑布哗啦啦冲下来。下次我还想去。爷爷家离我们这里坐火车要三天三夜。”

    苏跃一脸茫然：“瀑布是什么？”

    石板村连绵的丘陵对农民来说非常适合种地，土地肥沃，雨水和阳光正好，地下水丰富，多数家庭有自己的水井。唯独缺少河流。更别说因地势落差而形成的瀑布了。宋秋在陈冰家读过一本自然书，可惜黑白图片看不出瀑布有什么好玩的。

    “瀑布就是从上流下来的水嘛，要是蛮子山切一条口子，也能流出水来。”宋秋自信地讲。

    “真的？下午我们去山上找找有没有河？”苏跃心驰神往，恨不得现在就去。

    “没有。我干活的时候把蛮子山跑过无数遍，真的没发现。而且爷爷那里的山不一样！”黄岩不服气，以为宋秋真要去找瀑布。“爷爷说了，石板村的地势不同，不可能有！”

    “下次找到了告诉你！”宋秋明知黄爷爷知识渊博，嘴上却不肯认输。每个课间休息，包括午休苏跃继续缠着黄岩讲新鲜事，宋秋想说说镇上的“城里生活”，插不上嘴，况且她要讲的事苏跃比她还清楚，不好随意夸大其词，悻悻然不再和她们凑一起聊天，闷闷坐着看二年级新学期课本。

    放学时，在校门口遇见吴江，从小一起长大，宋秋没觉得吴江的脸长得不对，第一次分开那么久时间，在镇上看见很多陌生人，这才感觉吴江瘦得不成样子。左眼球不听使唤的总往左边跑。

    加上吴江故作自然的样子，看起来更别扭，他说：“小宋秋，怎么不找我玩？”

    “昨晚太累了。哥，你眼睛怎么了？”她走上前想摸一下，吴江连忙后退。“哥，让我看看嘛，以前没注意。”宋秋扑上去，吴江蹲下来让她看。

    “哥，这是怎么回事？”

    “我一直这样嘛。”

    “我竟然没发现，哈哈。我哥真特别！走！上你屋写作业。”

    手拉着手，往家的方向走。七八岁的时光真好。

    走到餐馆，家里的门没有锁。一定是妈妈专门为她打开的。虽然爸妈依然在睡觉。她把门关上去吴江家，晚饭时间才上正街。

    宋勇好像还没睡醒，打了个哈欠揉面团，宋秋把一小团面捏成各种形状。

    “爸爸，今天高老师烫头发了。对，作业不多，写完了。”她感受到熟悉的家的味道。整个暑假期盼的味道。

    宋勇伸了个懒腰：“小姨家好玩吗？”

    “还好。”没说实话。

    宋勇更用力揉搓、翻转、拍打，好使面团劲道一些，一边说：“你妈妈说你个子矮，给你买了钙片，甜的。记得每天吃。”指了指柜子上一个白色塑料盒，上面写了钙片的信息。正在洗碗的苏碧回头看了看，这会儿不会有客人来了，静谧的店里闯进一只蝙蝠，宋勇拿一根长竹竿赶它出去。

    宋秋嚼着钙片，不像糖那么甜，在缺了几颗牙的嘴里嘎嘣脆，很好吃。

    苏碧开始打扫灶台，炒菜。宋勇洗干净手，拿起宋秋的新书饶有趣味地翻着。

    天快黑宋秋才去大姨家外婆房间睡觉。这一天，吴江又等她到很晚。

    那时，村里的日子，不紧不慢。

    二年级、三年级……除了暑假去小姨苏英家过，其它时候，都挺好。

    不过，吃了一年多，还不见长高。恰好村里女医生说没货了，给苏碧推荐一款新的补钙口服液，深棕色小玻璃瓶，手指那么粗。吸管插进去一口喝完，凉凉的。

    一个月后，宋秋觉得身体哪里都不对劲，夜里有时候被疼醒，深入骨髓。

    胸部渐渐隆起，女医生说以前孩子发育迟缓，现在正在长高。苏碧一开心又买了十多盒口服液。

    在一群晒得黑黑瘦瘦的乡野小孩们中间，她渐渐长胖，异于同龄人的模样，让宋秋感到不自在。最开始同学们悄悄在背后议论，后来有男生干脆当面嘲笑她：“胖子！胖子！”

    她装作没听见，这是苏碧教她的。

    只要爸妈开心就好，因为她确实长得比同龄人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