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梌邑渡口
众人陷入沉默,无人说话。又在大道上行了一里多路,豆互逐渐放慢脚步,踱到鬼畜身边,慢声细气地对鬼殳说:“鬼总管,您看后面那个驮物的羊车可还能用?吾等平日皆用其驮物,若行得疲乏了,倚坐上去代步也还使得。”沉吟一下,不等鬼殳答话,又说到:“但就怕羊车又小又破,这羊儿行走起来缓慢,主上怕是嫌弃。”
鬼殳回头看了看由一个奴仆赶着的羊车,食盒酒罐占满了三尺阔的车舆,两只大羊并排拖着车。看罢叉手致谢:“多谢豆总管,我去请主人的意思,看主人如何示下。”
鬼殳忙不迭地来到子昭身边请示,子昭听罢满脸嫌弃地摆摆手:“羊车载的物件还不如担子上的多,再说羊车太过缓慢,罢了。”
说罢,子昭背过手去,慢悠悠地说:“我早已问过辛栗,知晓庄中牛车残破。不过庄中驮牛不少,过几日牵四头驮物即可。”
鬼殳不解道:“四头驮牛,老奴一人怕是牵不住。再说,请主上示下,一担行李何用四牛?”
子昭笑道:“牵四头牛,自然要拣选四个庄上的奴仆牵牛。难不成四个奴仆能比四头犍牛贵重?”接着正色道:“五日后启程,先回殷都,去府上多收拾些随身物事,再去河邑不迟。”又点点头,仿佛自言自语:“回府时要选三张好弓、百支锋矢,差人送到庄上。这辛栗等人侍奉用心、管事得力,得赏。至于叫司工派人修车,等父王气消了再说,到时给田庄换新车亦可。”
鬼殳等子昭自言自语罢了,忙道:“王命令主上离殷都,离而再返,恐怕大王发怒降罪。”
子昭心情不错,没有训斥鬼殳这句多嘴,说道:“吾等此番返都,只去府中,不见他人,不教父王知晓。就算知晓,父王最多斥责几句。王命中又未言说限期几日抵达河邑。”
说着众人已到卫水边,豆互开始跑前奔后,张罗着众奴设席架杆,伺候子昭垂钓。卫水是大河支流,不如大河汹涌壮阔,但水流平缓适于垂钓捕鱼。没了众位师傅苦口婆心的教导,少了达官显贵时刻不离的目光,子昭在河湾边的树荫下平躺横卧,饮酒高歌,放任鱼竿斜置岸边。倒是鬼殳指挥两个奴仆下河网鱼,捕获鱼蟹颇丰,总算不负此番垂钓之行。
主奴二人又在田庄延宕四日,第五日子昭按计划携鬼殳,并率领四奴四牛,浩浩荡荡离开王庄向西,走上返回殷都的大道。
行不过十里,子昭心中嘀咕、脚下踟躇,虽然自己嘴硬对鬼殳言说返回殷都不怕父王责罚,可心中实在没底,想打退堂鼓又抹不开面子。意兴阑珊又前后为难之际,突然想起距柚邑一日路程的梌(tú,今河南省浚xùn县境内)邑有一大河渡口。三年前,父王带子昭等人在柚邑田猎后,本欲在此渡口渡河,赴大河以南巡视河南兆。但是,殷都传来紧急军情,土方由北面侵袭东啚和翦两邑。商王不得不终止行程,返回殷都安排御敌事宜。
子昭想到此处,突然心中有了主意,前去梌邑的大河渡口,渡过大河去河南兆一游,弥补三年前未渡河的遗憾之后,返回殷都一趟,最后再去河邑,总是不愿干净利落地去往河邑。
子昭心想:“反正王命亦是命我前去大河边的河邑求学问道,我先去大河南北游历一番,也算是谨遵父亲的王命。”
想到此处,子昭心中的忐忑不安消弭大半,转过头来对鬼殳下令:“今日暂且不返殷都,随我掉头向南,去梌邑的大河渡口,而后渡河去河南兆一游!”
纵使见惯了子昭任性妄为的鬼殳也有些许愕然,嘴巴微张片刻之后才缓过神来。鬼殳本着“主命不可问,更不可违”的原则,喏喏地指挥牵牛四奴掉头转向南。
子昭将披风和佩刀一股脑置于牛背上的驮筐内,轻快迅捷地向南边走去,跟在后面的牛奴不得不驱动驮牛加快脚步,才能堪堪跟上主人轻快的步伐。
沿大道快行一日,子昭一行人终于在日落之前到达梌邑北望台。梌邑没有城墙,只环绕邑落挖掘了十尺阔九尺深的壕沟,邑南北各有一望台和一吊桥。在夕阳斜照之下,壕沟中的积水泛起微微波光。子昭一行人抵达时,梌邑的吊桥尚未关闭,但邑中已升起袅袅炊烟,惹得由西折向南行的这一行旅人食指大动。
进入梌邑后,子昭眼看日头已斜,四头驮牛也因一路疾行而口泛白沫,便下令众人在梌邑打尖休息,待次日天明后赴大河边的渡口渡河。梌邑虽然不是大邑,但也有羁所(官方设置的驿舍),羁所位于正对邑落北边吊桥的大道之处,最是好找不过。鬼殳推开羁所大门,子昭随后迈步进入,后跟着进来四奴四牛,不大不小的羁所庭院顿时显得热闹起来。羁正(羁所长官)在屋内望见这一行浩浩荡荡的队伍贸然闯入,自然不敢怠慢,三步并作两步出来迎迓。羁正眼见子昭的服饰不凡,更兼有奴仆驮牛,断定子昭不是殷都的达官,便是方国的贵人,赶忙恭敬上前,深行一礼之后问候到:“贵人一路辛苦了,请到厅堂就席,且先歇息片刻,以解路途劳乏。”
子昭一边抬头欣赏西边的火烧云,一边“嗯”了一声,算是回应。随即扭过头来,朝在前侧身引路,且笑容可掬的羁正点点头。
鬼殳则招呼四个牛奴卸下牛背上的行李,然后在羁所奴仆的指引下将驮牛牵进牛舍,添草喂水,原本安静的院落顿时忙碌了一阵。
羁正见这位少年风度不凡,更断定自己的判断无误。于是笑得更开,问道:“贵人可是从殷都来?不妨尝尝梌邑的真酿,是用今年秋天的桃李酿成的,酸甜可口,解渴去乏。”(根据商代历法,日影最短的一天是岁首,也即夏至是每年的元旦,因而每一年的第一个月在夏天,大约后世农历的六月是商历一月。子昭在梌邑时正值初夏,是商历一年的年末。故而上一个秋天,按商历算是当年秋天。)
子昭问道:“可有鬯(chàng)酒?”(鬯酒,酿造过程中加入了香草、香花或者其他香料的酒,因为制作繁琐,较为贵重,商代时常用于祭祀,一般只有显贵富裕之人才得享用)
羁正笑容不减,答道:“小地方少有贵人来,故而不曾备得鬯酒。”随后又找补一句:“鬯酒贵重,若是备下,一年无贵人来,定是要放酸了,那小人可赔偿不起。”
子昭摆了摆手,打断羁正的解释,接着说:“那就黍酒吧。黍酒温一温,菜食勿要太繁琐,有牛羊即可。我要早些吃了歇息,明早还须赶路。”一边说一边跪坐于厅堂正席之上,接着吩咐:“我的从人要上好的酒食,勿要寻常奴仆的粗食残羹。”
羁正一边满面笑容的应承,一边跑去后堂张罗酒食。之后,装满暖热黍酒的一盏瓷觥(gōng),外加可能是羁所中最精致的一只牛角杯,已经摆在子昭面前的案上。羁正熟络地用瓷觥将牛角杯斟满,尔后又去后堂忙乎了。
子昭端起牛角杯,轻呷一口热黍酒。纵使子昭此时已经口干舌燥,但仍觉得这酒酸涩冲天,而酒味寥寥,硬是忍住没有将这一小口温酒吐出。正好羁正又跑出来张罗,子昭叫住他问道:“这酒怎地这般酸涩,难以入口,可有更醇的黍酒?”
羁正面有难色:“这是鄙处最醇的黍酒了,怕是温了之后更显酸涩。想是贵人常饮醇醪佳酿,故而饮不惯野鄙小地的粗酿。”紧接着又道:“贵人不如品尝鄙处的桃李真酿,虽不醇,但绝不似黍酒这般酸涩。”
子昭无奈地点了点头,羁正见状,得令般地向后堂疾行而去。须臾之间,已端着托盘,上有盛满真酿的陶斛(hú)和一只小巧的青竹杯,手脚麻利地来到子昭案边,将真酿换上,撤下尚有余温的瓷觥和牛角杯,而后将托盘放在身后席边,伸手将陶斛中的真酿斟满青竹杯,微笑着作个请用的手势,转身端起托盘忙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