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俗曲淫乐
北砀山竹林居所中的日子简单而匆忙,每日早起,除了讲学论道、便是劳作营生。子昭也不例外,讲学之外,或随师傅甘盘采摘山珍、挖掘药草,或与攸几等人砍柴伐薪、射猎鸟兽。既学经世治国之道,更尝人间劳碌之味。好在师傅师兄爱护,鬼殳羊井照拂,子昭只是浅尝劳作之苦,即便如此,日晒雨淋、山风吹打之下,子昭食量大增,身体黑壮了不少。
如此平淡忙碌的日子转眼间便过了两个多月,天气转寒,林间树木的叶子也由绿变红,再枯黄掉落。时不时由北方而来的山风吹得落叶漫天飞舞,让山中居民感到丝丝寒意,提醒这些或为隐居、或因避祸、或逃役税的人们,秋将去,冬即来,一年中最难熬的日子近了。
竹林居中的五人自然不愁寒冬来临,本来鬼殳提议去西牧或河邑过冬,甘盘欲使子昭体尝民间疾苦,否决了鬼殳之议。于是,这日鬼殳征得甘盘首肯,带同羊井赴河邑羁所取兴汶上次从殷都带给子昭的过冬衣物衾裘。子昭想起兴汶带来的那一牛车物事中还有不少铜矢,用来射猎大兽猛禽正好,便也禀明师傅前去取用,顺便去河邑散心。攸几要用攒下的兽皮山珍易换盐粟等必需之物,也背负了竹篓同行。
清早四人辞别甘盘,下山赴河邑而去。子昭与鬼殳先到羁所取了衣被箭矢,子昭顺手又往自己的行囊中装了金灿灿几样铜质餐具食器,又拿了十几枚贝币。子昭想想山中无酒,放着酒具不取。
而后子昭与鬼殳来到河邑集市,与攸几和羊井汇合。河邑市集在邑东门外直通殷都的大道边,集虽不大,但凡集市之日便人声鼎沸,邑中人众乃至邻邑人众都会来集上,出售自家生产的货物,易换生活所需物品。集上大多是贩售粮粟盐酒、腊鱼束脩、粗布麻衣、骨器陶具的摊贩,这些物事最是吸引操持家务的主妇女子,相较之下,集中易货的男子数量倒不如女子多。有些邑人身后还跟随着一、二名身背竹篓货箧的奴仆,从其菜色青青的面颊,以及身上破旧不堪的葛麻衣物便能看出其奴仆身份,有些奴仆脚上连双草鞋也没有,在初冬的冷风中瑟瑟发抖。
子昭在山中久了,即便来到这小集也倍感亲切,看得饶有兴味。市集边上一伙牛马贩子立时吸引了子昭的注意,这伙牛马贩共有七人,其人面貌粗犷,身着粗布麻衣,脚蹬皮靴,看穿着显是外方人氏。七人却只赶着八匹马和两头牛,犍牛倒是健壮可用,马匹却羸弱不堪,且年齿不小。子昭一看便下定论,这几匹马不用试乘,也能知其只堪骑乘驾车,绝无纵马飞驰的可能。饶是如此,周边也围了一圈看客。
有一名好事的邑人询问马匹价格,领头的马贩是一名身材高大,满脸虬髯的中年人,见有人询价,冷冷答道:“五枚贝。”
围观众人闻言,皆吃了一惊,不由得发出感叹之声,接下来便是议论纷纷,多是说这价格高得离谱。
那询价的邑人以为自己听错,说道:“五枚贝?我是询一匹马的价。”
虬髯马贩伸出右手五指,斩钉截铁道:“是一匹马五枚贝,不还价。”
询价的邑人道:“寻常马匹亦仅需一枚大贝或两枚小贝,更何况汝这瘦弱老马。五枚贝足够去殷都易换一匹上乘良马了。”说罢,扭头愤愤然离去了。
虬髯马贩也不理会,自顾自地倚坐在地上的一堆行李边,歇息去了。
子昭与鬼殳正在相马论牛、观看易货之际,忽然听得身后有人称呼:“殿下亲至河邑,请恕招待不周之罪。”
周围看客闻言纷纷侧目,不再观马,而来围观子昭。子昭本人更是头皮一紧,听这声音正是河邑邑长妥亘,上次王命严令子昭静居山中求学,无故不得出山,还令妥亘兼任小史监督子昭,故而子昭听到妥亘声音便感到紧张。
好在子昭此番出山之前,禀明师傅甘盘,又是来取过冬之物,理由充分,手续严谨,短暂的紧张过后倒也无负罪之感。子昭转身向正在行礼的妥亘微一还礼,笑道:“吾奉师命前来集上采买过冬之物,不欲叨扰大人。邑长也来集上采买?”
妥亘行礼毕,挥了挥手驱散围观人众,答道:“族中子侄趁着今日市集出卖家中几件兵革,在下听得市中今日有外方人贩马,故来一观,欲以兵革易马。”
商代族兵和邑卒大多需要自备兵器甲胄,尤其是族长和邑长,要为自己麾下无力自备武器的士卒提供最基本的军器。因此,商代不似后世王朝禁绝或严管民间持有兵革,兵器和甲胄可以在民间市集中自由买卖,邑长与邑人家中也备有甲胄、武器、箭矢,即可用以自卫,抵御外敌入侵,又可随时应召出征。故而妥亘说起买卖兵革,犹如称米买盐一般司空见惯。
子昭见妥亘身后跟着四名粗壮青年,前面两人怀中各抱着三副皮甲,后面一人背上竹篓中装满了铜胄,另一高大青年肩扛两捆铜戈,粗略一数也有二十支戈,不过均是短戈。
鬼殳看得更细,见皮甲皆有损伤,上面的两副甲均缺了几枚铜泡,铜胄上也有击刺之痕,便知是战场得来之物。三个多月前老戍大战,河邑邑行也曾参战,其所属的西旅成为那一战的胜负手,河邑邑长打扫战场所获颇丰也在情理之中。
子昭又与妥亘客套几句,见对方言语中油滑恭顺,不仅没有监察子昭出山之问,还有宴请子昭主仆二人的意思。由是子昭心中安定,连忙谢绝妥亘之请,告辞离开。
子昭与鬼殳不一会儿便在市集另一头寻到正在一货摊前还价的攸几和羊井。子昭遥遥看得分明,一乘由一头公羊拖拽的小小羊车作货摊,公羊悠闲地啃着路边青草,车上放着两布袋食盐,袋口均已敞开,作任君挑选状。子昭走到近前,看清一只麻布袋中装得是粒粒分明的粗盐块,另外一只平纹细布袋里装得则是已经研磨精细的雪白盐末。
子昭驻足听了几句,听清攸几正在与盐贩讨价还价,也不多言,扔下一枚贝币,便示意羊井取盐。羊井更不客气,手脚利落地收束两只盐袋的袋口,拎起便走,只留下细细摩挲把玩贝币的盐贩,和一旁讷讷目瞪语结的攸几。
羊井跟在子昭身后,欢天喜地地说道:“河邑之人能言会道,易货还价最费口舌,不似西土各方人众干脆,更不如我羌人那般痛快,易货时只求爽快利落。主上气度,倒似我羌方人众。”羊井跟随子昭在山中竹居的这段日子,远比在西牧中辛劳困苦的马奴生活轻松自在,因此早已将子昭视作主人。
攸几这时也快步赶来,口中啰嗦:“方才正欲以这些狐皮和兔皮换二斤盐,你倒好,扔下这么大一枚贝,倒省下了我这半篓皮毛。”
子昭笑而不语,羊井这些日子与攸几混得熟了,知道他性格随和,更不会随意打骂奴仆,在侧随口取笑攸几:“汝追随甘盘大人,也是灶上用铜锅铜刀之人,整日不学经天纬地之道,却愁柴粟盐梅之事,太不成话。”
攸几没好气地说:“那铜锅也是师傅在殷都奉公时攒下的,师傅向来轻财贝、不积蓄,只带必用之物在身。便是无铜锅金刀,陶鬲骨刀亦能烹食。”
羊井不搭攸几的话,口中算计:“主上那一枚贝,少说当换这样四袋细盐,可惜他车上只有这两袋,有一袋还是粗盐粒,便宜那盐贩了。”
子昭自离殷都游历河西兆各地,多与各邑低级官吏相交,近日与身边几位出身悬殊之人生活相处,方知民间人家大多用不起铜具,用盐更是精打细算,更有穷苦人家终年吃不起盐,食肉饮酒也是富足之家方能见到之事。
子昭一行人说笑着返回北砀山竹林居中,一路无事。待行至竹林近前,听闻前方竹林中传出歌声,曲调时而苍雄,时而婉转,而且歌声响亮透彻,穿透力远超攸几的歌声,曲中唱词清楚穿林传出:
“鹰扬于野,睥睨百里,鹰视四方,百兽畏之。
大鹏振翅,翱翔千里。鹏兮飞舞,百鸟朝之。
鹳雀居木,不劳不乏。饥食草果,悠哉乐哉。
鹳雀居林,不斗不伤。冻筑陋巢,安哉怡哉。”
歌声唱过一遍,歌者停顿少时,便又再唱一遍。子昭等人绕过竹林,沿着竹林小径进入林中竹居,歌声兀自连绵不绝,而歌者不是贤者甘盘又能是何人。
徒弟自然不敢打扰师傅雅兴,攸几和羊井将今日易换采买来的食盐、梅干、粟米、腊鱼、麻绳和棉线放入竹居之中,子昭和鬼殳则将取回的衣物、食器和铜矢收拾停当。四人将一应物事收放安稳之后,高卧小竹屋笫(zǐ)上歌唱的甘盘才发觉众人早已归来,连忙止住歌声询问河邑近况。
攸几与子昭进入甘盘的小竹屋,恭敬回答师傅询问。问答完毕,攸几正要告辞退出,去灶间准备小食,子昭却开口问道:“师傅方才所唱,是何歌曲?”
甘盘抚着髯须问道:“为师所唱乃是自作之曲,有感而发,随性而歌,歌无名,曲无谱,只为消磨时光、一抒胸臆而为。”
子昭点头,又问:“师傅这无名之曲悦耳动听,却不知曲调算是雅乐,还是俗曲?”
甘盘答道:“唱词绝非典雅,曲调率性而为,自是俗曲。”
子昭面露笑容道:“弟子记得师傅说过,俗曲知其所以然即可,沉迷其中可使鬼神震怒,戎夷轻视。方才师傅歌唱不休,俗曲之声远播天际,鬼神闻之,岂不震怒?何况听曲中词义,颇有安于野鄙、不思进取之意,岂不令夷狄轻视?”
攸几拜入师门多年,奉师傅甘盘如神明一般,从未质疑过甘盘所言,听闻子昭竟然以师傅高论指摘师傅,不由瞪大眼睛,侧视子昭。
甘盘闻言倒不以为意,微微一笑道:“吾乃老朽,身居野鄙,远离庙堂,沉迷粗鄙之乐,无伤大雅。尔乃国之储君,若演奏靡靡之音、沉浸淫逸之声,则使朝堂之内诸臣离心离德,使四处方国夷狄有可乘之机。”
甘盘顿一顿又道:“为师如今居于深山,久不得志,胸中志气确有些消弭,故而所唱曲中满是意兴阑珊之辞。方才高歌半日,靡靡之气似已随歌声而去,可见这俗曲倒可一吐颓唐、振作意志。汝等心中烦闷之时,可以高歌长啸,抒发排遣,然而断不可沉迷。”
子昭见甘盘作为师者,毫不避讳自己之短,既能正人,又能正己,对师傅的敬佩又添了几分。三人又闲谈些歌唱俗曲之事,子昭得知甘盘曾在殷都奉公,从都中多万乐师那里学了不少歌唱和练习嗓音之法。攸几本来就爱唱曲,之前却不敢向师傅学习歌唱之法,趁此良机与子昭一起向甘盘讨教了许多歌唱吐纳之法,获益匪浅。子昭不善歌唱,唱起俗曲五音不全,但却爱听曲,此番经甘盘点拨教导,唱起曲来也能和音压律了。
作者按:
史料记载和出土文物均说明,商代时期已经出现了用于祭祀天地祖先、册封奠置典礼、朝贺宴享大典时所用的乐舞,也即后世所说的雅乐。与雅乐相对的,是民间的俗乐,往往被贬称为淫乐,或淫声,泛指流行于世俗的音乐舞蹈,是人们用于娱乐、抒情的歌舞。
商代的舞蹈亦有其名,甲骨文中有“万舞”(《小屯南地甲骨》825)之名,万舞也见于《诗经》:
硕人俣俣,公庭万舞。有力如虎,执辔如组。左手执龠,右手秉翟,赫如渥赭。(《诗·邶风·简兮》)
诗中所言“万舞”,为舞者模仿御马的凛凛威姿,应属武舞。《周礼·春官·乐师》云:“凡舞,有帗舞、有羽舞、有皇舞、有旄舞、有干舞、有人舞。”郑司农解释为:“帗舞者,全羽;羽舞者,析羽;皇舞者,以羽冒覆头上,衣饰翡翠之羽;旄舞者,牦牛之毛;干舞者,执干舞;人舞者,手舞。”甲骨文中有“舞戉”(《殷墟花园庄东地甲骨》206),为执钺而舞。有㚘(bàn)舞,指双人款摆而舞;又有羌舞,是羌人之舞。还有“林舞”(《甲骨文合集》31033)、“舞羊”(《甲骨文合集》20975)、“舞䖵(kūn)”(《甲骨文合集》20970)“舞卍”(《甲骨文合集》20974)等,应是指不同形式的乐舞名。有一片甲骨文云:
叀祖丁林舞用,又正。(《甲骨文合集》28209)
记载的应该是用林舞祭祀先王祖丁。
华夏各族的歌舞音乐起源较早,原始社会人类抒发情绪的本能宣泄就已形成各种形式的歌舞。因此,民间俗乐的出现应比雅乐的出现早,不过俗乐难登大雅,故从甲骨卜辞、金文至后世的文献少有记载。俗乐产生于民间,具有通俗、活泼、多样、粗犷的特点,雅俗共赏、男女咸宜,各阶层的人都能找到适合自己的那一款。当然,很多俗乐也包含两性色情和暴力恐怖的元素,纵观典籍,俗乐为数不多的记载大多是负面的,如:
敢有恒舞于宫,酣歌于室,时谓巫风。(《尚书·商书·伊训》)
于是使师涓作新淫声,北里之舞,靡靡之乐。……慢于鬼神。(《史记·殷本纪》)
乃断弃其先祖之乐,乃为淫声,用变乱正声,怡说妇人。(《史记·周本纪》)
纣为《朝歌》《北鄙》之音,身死国亡……纣之行何隘也。……夫朝歌者,不时也。北者,败也;鄙者,陋也。纣乐好之,万国殊心,诸侯不附,百姓不亲,天下叛之,故身死国亡。(《史记·乐书》)
纣王喜欢歌舞俗乐,命令他的乐师作了《北鄙之音》和《北里之舞》。《北鄙之音》全是汇集民间萎靡、颓废的音调写成,《北里之舞》乃集中中原和东夷等少数民族中柔弱、淫荡的舞姿而成。
柔和抒情,乃至颓废萎靡的曲调,描写男女情爱的歌舞,甚至带点少儿不宜的内容,时至今日依然是广受大众喜爱的音乐舞蹈素材。可想而知,作为文艺青年、时尚君王的纣王子受自然不能免俗。至于因为喜爱乐舞而导致亡国,音乐和舞蹈艺术表示,这个锅我们可不背。
商人喜爱俗乐也是有遗传的,商人先祖王亥曾经以干舞(盾牌舞)引诱有易氏美女,被人捉奸后杀害。这一事件不仅记载于《楚辞·天问》和《山海经·大荒东经》,甲骨文卜辞中也发现了王亥的相关记载。
干协时舞,何以怀之?平肋曼肤,何以肥之?有易牧竖,云何而逢?击床先出,其何所从?”(《天问》)
有困民国,勾姓而食。有人曰王亥,两手操鸟,方食其头。王亥托于有易、河伯仆牛。有易杀王亥,取仆牛。河伯念有易,有易潜出,为国于兽,方食之,名曰摇民。帝舜生戏,戏生摇民。(《山海经·大荒东经》)
雅乐用于典礼仪式,雍容典雅、庄重肃穆;俗乐起于生活,曲调各异、内容多样。从人类喜新厌旧的本能来说,长年累月反复洗耳的雅乐自然越来越不受用,而不断推陈出新、内容活泼多样的俗乐则会广受欢迎。历代的记载证实了这一点,不仅纣王子受,其他掌握音乐话语权的贵族们对雅乐渐感厌烦,而成为俗乐的拥趸。如《乐记》所载,魏文侯“端冕而听古乐,则唯恐卧;听郑、卫之音,则不知倦。”让孔子扼腕叹息的“礼崩乐坏”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雅乐不受待见,而俗乐成为音乐主流的现象。
现代的雅乐,就是国歌、进行曲之类的音乐。这些音乐雄壮优美,但是长期反复的倾听,再经典的雅乐也会让人觉得厌倦。而不断推陈出新的戏曲、流行、摇滚、说唱,乃至二人转受到欢迎,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古人和今人在这一点上,定会取得高度认同。
参考文献:
宋镇豪.商代社会生活与礼俗[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10)
李雪山.商代封国方国及其制度研究[D].河南:郑州大学,2001(4)
杨赛.商的礼乐文明[J].交响-西安音乐学院学报,2021,4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