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弥漫着恶臭
看着这些人,路西斯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就像是被人扼住喉咙。
霍莉装作没看见他们,扯着路西斯挤出人群,她已经习惯了臭味,并没有和对方一样差点干呕。
街道旁,身着定制常服,头戴蕾丝礼帽的女士伸出纤纤玉手,扯着身旁同样一脸厌恶的夫人,不经意将自己的蓝宝石戒指展示出来,扶正了帽子:“真是恶心的味道,这群过街老鼠难道就不想吐吗?”
“哦我的天呐,他们已经在这里站了好几天了,治安官都是干什么吃的!还有维修工,怎么还修不好下水道,这个味道真是比萝丝莉那个婊子还令人作呕!”和她走在一起的夫人也下意识抚摸自己的珍珠项链,眼里满是对工人的嫌弃。
“那是我的,你们起来!”
“谁先拿到是谁的,你们又不是真的乞丐!”
“我还有女儿要养,把钱给我!”
有处发生了骚动。
路西斯闻声看去,就见衣衫褴褛的“乞丐们”叠在一起,互相咒骂,而一个孱弱的,衣衫褴褛的中年妇女扯着他们,咿咿呀呀地哭喊。
就在刚刚,那里发生了一桩惨案,赶路的私家马车撞倒了几个流浪汉,甚至有人被马踩死,然而车内坐着的主人却只是放下报纸,冷漠地看了一眼躺倒在地的尸体,从兜里随手掏出几张纸币扔了出去,马车继续前进。
那些钱还没落在尸体身上,就被一旁涌出来的人抢夺,他们互相殴打叫骂,被马车撞倒的流浪汉也被迫任由那些疯子随意踩踏。
他们爬起来,又被踩回去,狠狠摁在地上,踩碎了胸腔与喉咙,永远爬不出这人山人海,彻底咽了气。
而警官在干什么呢?只是站在一边,适时掏出手枪摁了两下。
砰砰砰——
子弹飞驰,倒下的人却比命中的更多,脸上写满了错愕与痛苦,或是十分安详。
那群叠在一起的疯子尖叫起来,四散而逃,他身旁的两名警官抓了五个流浪汉,硬生生把他们扯回来,扣压带走了。
尸体还在满是污水的地面上趴着,鲜红的孔洞喷涌血液,被踩扁的脑袋流出白花,被黑水吞没,彻底失去了生机。
孱弱的中年妇女打着滚从黏腻的污水中爬着,爬到自己不成人样的丈夫身边,全身颤抖,喉咙只发得出咿咿呀呀的响动,她泪流满面。
张开了嘴,她的口腔里没有舌头。
路西斯收回目光,除了错愕,恶心,就是一阵阵心悸,他捂着嘴,不让自己直接吐出来。
“不用管这些,路西斯,你和我只需要好好上学。”霍莉拍了拍路西斯,眼神没有为任何惨案停留。
路西斯看着霍莉,对方轻轻颤动的嘴唇和泛白的指关节暴露了她真实的想法。
为什么社会关系会这么恶劣?
路西斯感到不解,按照迈尔森读的书上所说,现在进入蒸汽时代刚刚129年…
街道如此动乱,学校却出奇的安静,学生和老师涌入,没有任何表情。
霍莉是继续向上进修的法学生,在南侧教学楼上课,通过考试她成功获得了学士奖章,申请了贫困资助,免去了一半学费。
而路西斯则是在普通班,他翻过自己装书的布包,里面只有机械学书本与医学书本,他提前走过点,医学课程的教室与霍莉的教室正好相反,在北侧教学楼,那里经常被堆满垃圾,卫生间也是很少会请人打理。
路西斯仅仅是走到厕所门口就不想再继续靠近了,这里的情况比外面的下水道还糟糕。
“路西斯?你居然来上学了,真是令我意外。”高且微胖的教授已经两鬓斑白,他精神状态看着并不好,有很严重的黑眼圈。
教授夹着课本,推了下鼻梁上架着的旧眼镜。
路西斯刚从堪称灾难的卫生间外捏着鼻子跑回来,就撞见这个男人,他卖力寻找着有关对方的记忆,可惜他想不起来。
从这个人的外貌特征,穿衣风格和气质来看,他应该是一个很有资历的老师,路西斯这么想着,露出浅淡的笑容:“是的,教授。”
教授有些错愕,但也仅是一瞬间,他点点头,丝毫没注意领带孤零零地飘在马甲外面:“我还以为你不打算来了,不过这样也好,嗯…你是一个很优秀的学生。”
路西斯默默记下“不打算来”和“优秀”两个关键词,打算之后找人探探口风。
“教授,您看起来状态并不好。”路西斯很自然地走到教授旁边,关切地询问起教授的身体。
教授揉了揉眉心,不做掩饰地点点头:“你也应该看到了,现在芙罗斯的街道上除了臭气熏天的污水,就是不愿放弃的工人们,我看了报纸,他们居然把我们的工人称为过街老鼠,浑身污泥的社会蛀虫,我写了一篇文章,狠狠抨击了那些见钱眼开的贵族……他们认为我是叛党,将我拘留了整整两天,要知道,我可是一名有着高级证书的教师。”
路西斯了然,他虽然可以理解教授这么做的用意,但一怒之下就开始抨击霸占权柄的贵族,未免鲁莽。
“我昨天就回到了学校,他们威胁我,如果我再敢发表一篇文章,就要把我革职,将我关进监狱。”
“我很抱歉,路西斯,没能帮到你,也帮不了你了。”
路西斯一知半解的点头,虽然他不知道教授要帮他什么,但并不妨碍他认真地回应对方:“没关系,教授。”
教授看向路西斯的眼神里满是欣慰,他拍拍路西斯的肩,那手掌浑厚,温和,疮痍:“你真是一个坚强的孩子,我很欣赏你,如果索拉塔有你这样的心态,他也不会选择自杀。”
“索拉塔……?”
教授略带疑惑地看着路西斯,将手拿了下来,而后又皱起眉头:“你不知道?也是……索拉塔在上周三自尽了,他的尸体吊在房梁上,已经长了蛆,眼珠被自己握在手心,他的头顶鲜血淋漓,他的脚下是一行可怕且不明所以的文字,经过确认,那是他自己写的,那行字好像是……
我们都是命运的奴隶。”
轰隆——路西斯如遭雷劈,他忽然感觉到头痛,晕眩,眼球充血干涩。
我们都是命运的奴隶……这是路西斯不断从书本中看到,难以遏制的文字,一个名叫索拉塔的人自杀了,他的脚下是这句话……他死了……
路西斯感到一阵阵寒扩散到全身,这感觉让他发毛,无法遏制地颤抖起来,手紧紧抓着布包的背带。
这会不会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会不会也和他一样死去……
这种担忧与恐惧就像走在全黑,看不见天也看不见地的深渊中央,因为你不知道出口也找不到墙壁与地面,只能被迫一直走下去,停滞不前,就会有一头野兽从你的身后冲出来,一瞬间将你被拆之入腹。
路西斯脸色迅速苍白起来。
“这件事上了报纸,可笑的是,他的家人是看报纸才得知索拉塔的死讯,而报纸也是前昨天才卖给穷人,那些人给他捏造了一个死因与日期……他们根本不关心他发生了什么,仅凭他的家境与被退回的毕业申请,潦草的把索拉塔定性为精神疾病患者,付给了家属40磅赔偿,连一套好一点的正装都买不起。”
教授感到一阵反胃,他的表情也染上痛苦:“他是个天才,本来应该拥有更好的人生……”
“这个时代,让人看不到明天与尽头,我也是那前天才理解,这些工人不眠不休抗议的执着来自哪里。”
“……路西斯,你怎么了?”沉浸于悲伤之中的教授这才注意到状态异常的路西斯。
路西斯摇头,尽管他的心神还是在疯狂鼓动:“我没事,教授,只是头痛,已经好几天了。”
“你应该去看看医生。”
“只是小毛病。”
医生在这个时代,可不是人人都看得起的,况且,就算我真的病了,那最大的可能是精神病。
教授没有否认,他为路西斯拍整齐衬衫,低下头才看到自己的领带没有塞进马甲里,沧桑的脸庞露出一抹自嘲,迅速把领带塞进去,抚摸整齐,和路西斯道了别。
路西斯感到心神不宁,他联想到了埃迪今早拿着的报纸,可能就是报道了索拉塔死讯的那一刊。
既然索拉塔能写出那些文字,也就代表他生前可能和自己有同样的状况。
路西斯打算今天回家,去管林赛要来那份报纸,他需要充分了解自己当前的处境,来获得更多信息。
强行稳定了思绪,路西斯踏进了教室,刚迈出右脚,他就感觉到一缕缕刺目的视线向他袭来。
他抬起头,寂静无声的教室里,所有学生全都齐齐看向他,没有表情,没有语言,没有动作。
只是那么冷漠的,机械的,紧紧盯着他!
路西斯从脚底升起凉意,他如芒在背,抓着背带走到任意一个空位坐了下去,那些目光才逐个收回。
这个时代的学校还没有将班级分开,教室只有三层楼,你该去上哪节课,你就去到哪个教室,同时也没有打卡表,进去以后只要有空位坐下就可以,老师也只管讲自己的,不会考虑你学没学会。
但这是镇子里条件最好的公立学校。
路西斯翻出自己包里的书,硬质封皮可以清楚分别两本书分别是什么,不过在掏出笔记本的时候,他犯了愁。
两个笔记本外壳一模一样,都是复古牛皮纸,他翻开一瞅,红色跳动,又立马合上。
他根本看不见里面的字,也就没有办法区分,哪本是机械课用到的!
路西斯拍了拍前座同学的肩膀,对方回头,用一种藐视且冷漠的眼神,板着脸问道:“什么事?”
“能帮我看一下这…”
“不能。”
路西斯话还没说完,那人就转过身,还把椅子往前挪了挪,希望离路西斯再远一些。
路西斯端着笔记,向侧边的同学微笑,结果收获了白眼。
“……”难道我在这个学校里是瘟神一般的存在吗?
路西斯对自己的处境感到了十二分的担忧。
“上课,把你们的课本拿出来。”安妮莎.富罗朗杰踩着高跟鞋走进教室,一身朴素简约的服装设计却一点不含糊,自从容优越的姿态和那对金灿灿的耳环就能看出,她是个有钱人。
除了路西斯,其他学生全都掏出课本翻着页,他们就像一个模子里生产的克隆体,被载入了同一道程序。
当然,也有例外。
有些人趴在桌上睡觉,毫无顾忌地掏出美妆产品涂抹到脸上,和互相聊天打牌,炫耀着自己最近家里赚了多少钱。
这些要不是贵族子弟,要不父母是政党,要不亲戚在皇宫工作,有着较高的权利。
“在上课之前,我需要和你们讲一件十分恶劣的事。”
安妮莎双手撑着桌面,表情严肃:“或许你们也有所耳闻,医学系的学生索拉塔.比斯特尼在四天前自杀了。”
路西斯听到了索拉塔,便侧耳倾听起来。
“我想说的是,没钱的学生们,如果你们不想像他一样,就最好去打工攒钱,趁着还没到毕业考核,还有大把的时间与精力,也不要让你们的家人或者你们自己投入到任何工人运动中!和那群过街老鼠为伍!”
“医学系的教授席凡格.布鲁科达无知的发布了一篇文章,抨击我们的国家,我们骄傲的历史,他否定了我们的一切!”
安妮莎越说越愤怒,也有一些学生认同她的观点,纷纷附和着,大喊“席凡格.布鲁科达是叛徒!”“老鼠!”“社会垃圾!”
路西斯不用猜也知道,他们现在大骂的是刚刚与自己攀谈的和蔼的先生,那个会为了他人的苦难而终日思虑的人。
“布鲁科达教授也为他糊涂的行为付出了代价,他将无法继续授课,如果再犯类似的错误,他将永远滚出这个学校!”
“好样的,就该这样!”
“怎么不直接把他开除,他应该回到下水道,和那群过街老鼠一起吃垃圾!”
“医学生们都被他洗脑了,要我说,索拉塔自杀完全是他的锅,他在散播愤怒和绝望!”
“布鲁科达是社会败类!他不配当老师,开除他!”
“开除!开除!开除!”
这群冷血的学生化身一个个疯狂的拥护者,拥护着他们的老师,一个把工人称呼为过街老鼠的教师。
路西斯倒吸一口凉气,他茫然地环顾着教室,那群学生纷纷站了起来,有的欢呼,有的喊着“老鼠必败!”有的则是愤怒地挥动双臂,打出破风的拳头。
一种孤立无援的绝望感让路西斯喘不过气。
“好了同学们,老师和你们是一样的心情,但学业还要继续。”说到这,安妮莎恢复了理性优雅的模样,撩着头发,触碰自己金闪闪的耳环,他瞥了一眼路西斯,感到诧异。
然后就当他不存在一样,翻开了书本,拿起粉笔在黑板上,画着一个个齿轮:“今天我们来区分这些齿轮的不同,以及他们应该怎么排列在机械内部用作运转…”
路西斯身旁激动的同学们又全都冷静下来,扶正被撞歪的桌子,安静坐在椅子上,一边做笔记,一边认真听着安妮莎的讲课。
他们是有精神分裂吗?
路西斯嘴角抽了抽,他现在对这群人的判断不仅是有病,还多了一种恐惧,来自于他们扭曲的三观。
路西斯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去触碰那本《蒸汽机械与制作》,翘起一点封皮。
还好,没有鲜红的文字蹦出来吓他。
松了一口气,他放下心来将书本翻开,那些红字也没有出现,书本的内容安安稳稳地躺在里面,没有一点改变。
路西斯用余光瞥着其他学生的书本,翻到对应的页数,忽然感觉手指一痛。
他转动着脖子,将视线放回到书页,登时冷汗直流,嘴唇打颤。
他的手指被咬破了一个口子,滴答地淌着血。
在118—119页之间,所有的文字与图画全都像油画一样被曲解,模糊,相互纠缠,浮现出一个个痛苦挣扎的脸庞,而118页右上角的人脸却依旧清晰,嘴角带着鲜红。
他的脸在一眨眼之间被敲碎,打烂,书本发出“哈哈哈!”的混沌笑声,面目全非的人下压礼帽,张开了满是獠牙的嘴,也一起“嗬嗬嗬”地笑着。
混沌的笑声一直持续,路西斯无法移开目光,他被定在了那里,耳旁一阵阵崩溃的哭笑让他精神受到了极大的摧残,他感到痛苦,又感到愤怒,感到快乐,又感到悲伤。
在扭曲的这两页上,他伸出手指放在中央,用流淌的血液,一点一点地写下了一段极度扭曲的文字。
“而我,将愚弄命运。”
在扭曲的另一面,红色一点点地画出一个鲜红的,流淌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