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且与我加一件衣服!
金城下雪了。
只是...雪若是下得再早一些,便好了。
雍凉的雪,是极阴冷的,极锋利的,零零散散,飘飘扬扬。
昨夜激战,烧毁了无数房屋,此时劫后余生、身着单薄衣袍的乡人,双眼无神,瘫软在废墟之上,朝着漫天飞雪望去。
雪花落下,点缀在衣袍之上,转瞬间,便化作了水滴,润湿衣衫。
更在灾民的眼中,增添了几分绝望。
数支骑军,在各自羌、汉将领的带领之下,不顾彻夜奔波,拖着疲倦身躯,从城门处,鱼贯而出。
却是朝着这金城郡其他的城池而去,准备接管金城郡下辖七城!
金城官署。
韩遂面无表情坐在主位,处理政事,一身玄甲早就褪去,换上了昔日官袍,染了鲜血,显得有些暗褐的铜印黑绶在他的腰间摇摇晃晃。
其人身后,却是矗立着那早前,被他放过之后,一直忠心耿耿跟随在他身后的无图洪,还有面色复杂的成公英。
官署门口,来来往往许多人,不顾大雪,行色匆匆。
其中不乏一些陈懿熟悉的汉人面孔。
韩遂一一接待,一一送走,他神色有些疲倦,稍稍低下头,眼皮微耷,借着下一人尚未进来的功夫,似是打盹。
正这时,一声嗤笑忽的从门外响起。
“韩从事,当真是好风采!”
“怎么,都做了叛军,还弃不下你这一身官袍?”
韩遂抬头望去,那肤色稍黑,看似憨厚的李文侯,却是按着刀,率先踏入了这官署之中,身后还随着阴沉着脸的北宫伯玉,以及面色稍喜的边章。
见得这三人踏入官署,掸落身上的落雪,原本还想来寻韩遂的小吏,皆是骇得连连连后退,调转身影,便匆忙朝着外处逃去。
韩遂眼中浮出一抹极其微弱的缅怀,只是迅速便被他压下。
“也不是非要穿!”他直视那李文侯,淡淡道。
“只是...穿着这身官袍,不至于让那些人惧我罢了,也好办事。”
“文侯先前邀我一同起事,不就是为了遂身上这身官袍吗?怎么,又平白说这些话?”
韩遂当初是被李文侯领人给逼降的,心中有怨气,在被逼降之后,他不顾李文侯携着数百骑从,更是提着长剑,猝然发难,朝着那李文侯杀去。
险些便把那当时被皇甫瑜射中一箭,负伤的李文侯给刺死在当场。
当是时,场面一度混乱。
全赖匆忙赶来的成公英,和被韩遂救下的无图洪,领着无图部的人手,以及部分仰慕韩遂名声的羌骑,护着韩遂。
那李文侯面色变了又变,又被一侧的边章劝了好久,方才忍下来,带着韩遂、边章朝着允吾而去。
自此,两人之间,算是有了间隙。
要不是韩遂有能耐,不过入了叛军一个月,便拉起了一支属于他的数千人羌骑,再加上边章手中的羌骑,足以压过李文侯。
那李文侯早就不顾北宫伯玉的阻拦,暗暗砍了韩遂了!
李文侯被怼的哑口无言,只是冷哼一声,却是闪身在了一侧,让开道路,去打量这官署,啧啧称奇。
“我侄子昨夜死了,而且是被你手下旧将给杀得!文约可曾知晓?”
北宫伯玉面色阴沉着上前,直直盯着韩遂,冷声道。
“节哀。”韩遂见得北宫伯玉过来,却是从主座上站起身来,轻声道了一句,他也听说了那北宫旭被皇甫瑜领人给杀了。
“那皇甫瑜,早就我没甚么关系了!”韩遂摇头。
“若是与我有关,又何至发生这等事情?”
经过逃亡路的同行,以及这些时日的见闻,韩遂对皇甫瑜,又是高看了几分,能在昨夜那般情况下,有胆魄从城外杀回金城,且从那数倍于己的北宫旭手下,救出陈懿。
已经非是寻常人可以做到了!
更别说...韩遂听手下人说,那疑似张友的尸首找到了,似乎是早就死了,还被一把莫名起的大火,给烧的面目全非。
韩遂一听,就觉得这事儿跟成公英所说的,皇甫兄弟杀人毁尸的行径,有些相似。
有种直觉告诉韩遂,这就是皇甫瑜杀的!
不过...虽然知道是谁做的,但是这却不耽误韩遂冒领功劳——杀死两千石校尉,还是颇能扬名的!
“那皇甫瑜,我早知道是个祸害!早该杀了的!”李文侯听到皇甫瑜的名字,却是猛然回头,狠声道。
“我听人说,那皇甫小儿,在逃走之际,还说要让乃公洗干脖子等着?”
“如若不出我所料,其人多半是要往汉阳郡而去的!等过些时日打过去,我定要亲手斩下其人头颅,当作夜壶!”
韩遂闻言,微微挑眉,对这皇甫瑜挑事儿的能耐,有些意外。
旋即,他又是想起了一事儿,皱眉道。
“此番攻克金城,你们搜刮出来了多少金银?记得使人去与那左昌送去些许!”
“先前要不是那左昌,咱们岂能这般容易,便从汉阳郡退了出来?而且能这般轻易攻下金城?”
“其人早早投靠了阉宦,是那阉宦在此处的党羽,向来贪财,多送些金银,说不得会有意外之喜!”
“金银还是颇多的,多半都是那些投靠咱们的世家所赠的!”边章听罢,恍然点头,他看了一眼阴沉着脸的北宫伯玉,见得北宫伯玉颔首。
又是说道。
“稍后,我亲自负责此事。”
“只是...粮食咱们却是没有收拢太多,只顾数月用的,等大雪停后,多半还是要往汉阳郡去上一趟的!”
听得这话,几人皆是默然。
显然,先前去攻阿阳县时,给几人皆是留下了不良印象。
沉默片刻。
“汉阳必然是要去的!而且,要去的越快越早!”韩遂却是猛然开口,态度坚定。
“不然,等朝廷派兵下来,咱们没有甚么纵深地,如何是好?”
“只要速度够快,那送与左昌的财货,说不得又可以全然回到咱们手中!不过是暂存在其人手中一段时间罢了!”
几人默默点头,皆是同意了这一抉择。
李文侯听得还要去汉阳郡,眼中更是闪过些许杀意。
而北宫伯玉,面色依旧阴沉,他深吸一口气,自知不能对韩遂发火,却又是想起一人,冷声问道。
“那先前捉到,被文约你揽入帐中,自称是段公外孙的那汉人呢?”
“我听说,便是那人临时反水,致使我家侄子去捉拿陈懿,这才教北宫旭身陨皇甫瑜手中!”
“其人在何处?”
“我要让他死,诸位,没意见吧?”
北宫伯玉,说着,褐色的眼眸中,冷意四起,扫视周遭人一圈。
段公,便是并称“凉州三明”的段颎,一生数百战,杀得羌人人头滚滚,其人虽然逝世数年,却仍在羌人之中,名声颇巨。
众人除了韩遂,皆是颔首,表示同意。
北宫伯玉见状,将视线直直投在了韩遂面上。
“那人?”韩遂浓眉微皱,眼中闪过些许疑惑。
“我也不知道其人现在在何处...”
......
平静的黄河,飘飘扬扬坠入了无尽的雪花。
这些雪花,稍一接触水面,便会被河水吞噬一空,再无半点儿踪迹。
黄河之上。
正漂浮着数十只羊皮筏子。
来回运输着,站在黄河南岸的数百羌、汉混骑。
一身形瘦削,面色平静的中年文士,正在数名扈从的护卫下,站在羊皮筏子上,朝着马上就要靠岸的北岸望去。
“却是许久未回武威了!”贾诩望着隶属于武威郡的北岸,喃喃道。“此番羌乱,原本我还不以为然,谁知,那韩遂、边章两人却是被裹挟在内!”
“朝廷之中,早就有了放弃雍凉之言,此番叛乱,若是持久些,说不得还真有成功的可能!”
“到时候,若是让那群嗜杀的羌人身居高位,雍凉,恐是要大乱!”
“想要活命的话,尔等这次回去,最好带着家小,往别处去,莫要再留在雍凉了!”
其人身后的几汉人扈从,听罢这话,默不作声,只是用力点头,眼中闪过些许悲意。
嘭!
一声微响,羊皮筏子,缓缓靠在了岸边。
贾诩牵着马匹,缓缓走下羊皮筏子,翻身上马,却是要打马,孤身一人行去,看得那一众随着贾诩过河而来的一众的羌、汉骑从们,皆是面面相觑。
“段君,此行却是要去何处?”
他的身后,有扈从犹豫开口。
“可否带上我等!”
“我们不是早就约好,你们听我命令,我便带你们出城吗?”贾诩微微皱起眉头,淡淡摇头。
“怎么,你们又起了其他想法?”
一众骑从,皆是你看我,我看你,面露羞愧,不知如何作答。
贾诩见状,轻叹一声,又是再言。
“况且,我不过是回乡耕作罢了,你们何以随我而行?”
“随我而行,又能做些甚么?总不能与我一同回乡种地吧?可是...种地哪里需要这么多人?”
那最先发言的扈从听出贾诩言中的犹豫。
心中一动,连忙下拜,急急而道。
“我等不想留在金城,愿随您出城,是怕被当作耗材,徒徒亡了性命而不知!”
“可是段君,当我等出了金城后,听罢了您的话语,方才想起,猛政苛于虎!回乡亦是被当作牛羊,被人蚕食罢了!这不过是早亡与晚亡的差距!”
“与其被那些小吏当作牛羊,我等宁愿随段君而走!”
贾诩听罢,眉头紧皱,却是打量了一番那扈从,冷声道。
“你们...怕是早就打定了随我而走的准备了罢。”
那扈从闻言,面上更加羞愧,他不顾地上雪水混杂黄土的泥泞,却是将头死死地埋在泥水之中。
低声而语。
“还请段君救救我等!”
其人身后,一众扈从,却也皆是齐齐下拜,将头埋在泥泞之中,低声齐语。
“还请段君救救我等!”
贾诩见状,非但没有面露不忍,反而浓眉越发的紧皱,凝重地望着地上这群另有心思的骑从。
迟迟不语。
而地上那群骑从,却也没有一人抬头,皆是将头死死地贴在地上,等待着这贾诩的言语。
“哒哒~哒哒~哒哒~”
正这时,贾诩身后,黄河北岸深处,却是忽的传来一阵微弱的马蹄声。
声音虽弱,可听在贾诩耳中,却是轻易判断出,那马蹄声响处,起码有百骑以上!
听得声音,贾诩却是忽的变脸,面上略带笑意,他连忙扶起地上那为首的扈从,轻叹一声道。
“诸君何必如此!”
“段君!”
那被扶起的扈从,面上满是泥泞,却也不敢擦拭,只是悲声呼道。
“既无处可去,那尔等便随在我身侧也好。”贾诩抬起手,用袖子擦罢其人面上的泥泞,又是轻叹道。
那扈从面露感激,又是急忙下拜。
连带着那仍旧在地上的一众骑从,皆是高声呼道。
“多谢段君!”
贾诩面上淡笑,只是眼底深处,却残存一丝阴霾,将这些骑从一一扶起。
而去接剩下人的羊皮筏子,此时也皆是快要靠近北岸了。
扶罢之后,贾诩朝着声音传来处望去。
只见得,一提着染血长枪、身着短袍的少年,正面色凝重地领着一百余游侠,朝着这边赶来。
这支骑从身侧,却是有一跟这少年长相几分相似的青年人,同样手提长枪,领着两百多县卒打扮的骑从,打马而来。
“这是...”贾诩见得这诡异的两支骑从,面上不由得显露疑惑。
不过,面上纵然疑惑,却也不妨碍他先行下马,缓缓立在众人身后,靠近北岸,做好完全的准备。
“射出一箭,教他们与咱们保持距离!”贾诩立在众人身后,吩咐道。
“嗡!”
那扈从听令,一箭射出,稳稳地扎在了地上!
“吁!”
对面的数百骑从,皆是缓缓勒马,停在箭矢射出的距离。
对面那两位提着长枪的为首者,望着河岸边,一众模样诡异,似是叛军,可其中夹杂的汉人比例过高,又显得不像是叛军的一众骑从,也皆是面露疑惑。
“来着何人?”贾诩使人喊道。
“祖厉张济是也!”那提枪青年,高声喊道。
紧接着,那提枪青年,又是远远盯着藏在众人身后的贾诩的神情,再次高呼。
“尔等,可认得凉州猛虎皇甫瑜乎!”
“张济?皇甫瑜?”贾诩面露疑惑,只觉有些耳熟。
......
“阿嚏!”
正在往汉阳郡赶的皇甫瑜,此时猛地打了个喷嚏,却是侧首冲着一侧打马的皇甫峻低声吩咐道。
“天冷了!峻哥儿,且与我加一件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