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乌泥湾的日子
繁体版

第三章 领班的老baby

    我委屈的眼泪“啪哒啪哒”地往下掉,甚至能听到它滚落到地板上的声音。可是老爸听不到,他还在数落我。多年后,我在他乡阴暗而潮湿的巷子里踽踽独行,我会想起我的家乡乌泥湾,思乡的愁绪溢满了眼眶,可是却没有要回家的冲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认为家并不是我的避风港。那里,风更大,雨更紧,让我窒息让我惆怅。

    “不至于啊,你小时候鬼精鬼精的,你说说你,你上高中那会儿,你到底在干些什么。”很多时候,老妈是和老爸站在一起的,他们习惯了夫唱妇随,他们从来不用考虑我的感受。

    我到底干了些什么,我当然是在搞学习,学了三角函数学排列组合,总有做不完的题目,背不完的古诗文。当然,学习之余,顺便也看看隔壁班那个长得像林志颖的男生。那个时候,我们宿舍发育得早些的女生,就发现了一个定律,那就是长得好看的男生可以缓解学习上的压力。当然,仅限于远观不可近距离亵玩。虽然,那并不是一朵白莲花,但是使用规则是基本上差不多的。有人不信,近距离接触把玩之后,换回自己整日以泪洗面,最后在老师的劝说下,放弃了高考。

    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我曾经也在危险的边缘疯狂试探。

    对于老爸的指责,我无言以对,在读书这条路上,我确实是越走越窄。小学的时候,老爸以为我能上BJ读大学,上初中的时候,我以为我能去上海,上高中的时候,我觉得我考个市里的师范大学就已经很了不起了。高考结束后,我眼巴巴地等到十月,也没有盼到邮递员到我家送录取通知书。其实当然也不是考得很差,那成绩排名放现在也够上一个双非一本的。

    我们的大学教育在本世纪以惊人的速度发展着,我那时候瞧不上的师专,现在许多都荣升一本了,真的是“当初你爱搭不理,现在你高攀不起”。记得当时我们是先填志愿后出分数,也没有志愿指导专家在各种APP上教我们如何避坑,很天真地以为大不了再来一次,千万不可高分低报,浪费自己的分数。

    现在的我如果可以穿越回到高考填志愿的那个上午,我就得狠狠地扇自己三个大耳刮子,最好是按在地上摩擦。唉,说多了都是泪,我蠢得跟头驴没有区别,不管是上学还是上班,低调才是第一要义。我的固执,从一开始就给我的人生埋下了许多隐患。

    这些伤心的往事我就不多说了,免得自己晚上做梦还在参加高考。这简直就是我一生的噩梦。你说要是能对答如流也就算了,要命的是梦里不是钢笔没有墨水了,就是草稿纸不够,遇到考数学,就只会在ABCD当中猜来猜去,解答题呢,就只会写个解,然后呢,交卷铃又响起来了。惊叫一声坐起,原来是提醒我上班的铃声响了。我变笨了,不管是在梦里,还是在工作中,我都不那么机灵了。

    我上班的公司规模比较小,老板——应该是我的第三任老板了——就是总经理,直接参与管理。还没过磨合期的我,总是被他骂得体无完肤:“李曼婷,你怎么这么笨啊,这么简单的PPT,你做成这个鬼样子。”

    “整那么花里胡哨的干什么呀,我只想用数据说话。”初来乍到的我,主打的就是张扬自我个性,放弃随波逐流。

    “还顶嘴,我看你是不想要这份工作。”

    “别呀,我爱岗又敬业着呢。”

    “那你就好好干呀,大小姐,整漂亮一点大家看着舒服呀,你去酒楼吃饭,菜品也讲究色香味俱全是不是?你看,色是放在第一位的,首先要给人视觉上的冲击,才会有兴趣看下去。”老板苦口婆心,谢谢他还没有放弃我。

    老板是台湾人,他是个美食爱好者,用开工厂赚的一部分钱投资了一个酒楼,不过听说亏得一塌糊涂。但是他觉得自己赚了,因为酒楼的领班刚从酒店管理专门学校毕业,不久就成了他的真爱。那火辣辣的身材,吹弹可破的肌肤,如果现在到成都的街头走一走,估计会有摄影师前来邀请他们当一回街拍模特。

    即使相隔了一个海峡,但纸是包不住火的。小舅子听到一些风声,给姐姐捎了信,没过几天原配夫人就风风火火地赶来了,谈判的结果大家都看到了,她独自在酒店大堂的沙发上默默垂泪。这么多年的青春都喂了狗,可是没有人上前去安慰她。身份证上的数字和三围决定了老板的取舍。

    “好的,老板,我这就去修改。”告别了领班的老baby,我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工位上,把一行一行整齐的数据变成了饼形,柱状,波浪线。

    这么多年在城里或是在城中村里忍气吞声摸爬打滚努力拼搏,我只是努力地证明了一件事,那就是我如此普通。也渐渐地让老爸相信了这个事实。但他似乎并不接受这个结果,他总觉得女孩子除了考大学,还有人生的第二次机会,那就是嫁个金龟婿。当然,在这件事上,我交上的答卷比我的高考试卷还要糟糕。如果有可能,我愿意在我开的另一个坑里将这件事填满,这次我只想说说我在乌泥湾的日子。

    随着年岁的增长,我渐渐理解了老爸紧锁的眉头和循环播放的训斥,他没有别的意思,他只是恨铁不成钢。谁家的父母不这样呢,他们并不是想着让我光耀门楣,他只是希望我在以后的日子里走得更稳更舒服。离家多年以后,乌泥湾成了我魂牵梦萦的地方,尽管记忆里的乌泥湾总是阴雨连绵,脚底下灰黑的泥巴总是把我的解放鞋子粘住,邻居家打骂小孩的声音一年四季不绝于耳,老妈的抱怨声也总是喋喋不休甚至咄咄逼人,但是,我丝毫没有办法忽略乌泥湾的存在。

    在外漂泊的这些年,我越来越感觉到乌泥湾是我生命中的重中之重。这是让我又爱又恨的乌泥湾,我愿意为它独立成篇,述说我心中长长久久的思念与无奈。而且作为一个并不宏大的叙事小说来讲,讲太多太杂只会让人抓不住中心思想。当然,最最重要的一点是,我并不想提起我生命里出现的那条黑狗。这么比喻,当然有些过份。但是,我还是执意这么说。或者我换个说法会更贴合当时的场景,好吧,他家门前的那条黑狗和他,我都不想提起,那么就此打住吧。我要回到我的乌泥湾,不管是我要继续的话题,还是我已经疲惫不堪的身体,都将回到乌泥湾,那个生我养我的地方。

    生活虐我千百遍,我待生活如初恋。当年看《长江七号》的时候,我觉得我就是那只打不死的小强。在黑暗里出生,在黑暗里成长,在黑暗里涌动着永不服输的渴望。不过这次,我是真的累了,不管是身体上还是心理上,我都感觉到从未有过的疲累,有人说这叫“长新冠”,可是我不愿意承认。从12月13日开始,我就不想再听到这个词,这个围绕了我三年的词已经让我的生活变得面目全非。我记得老板在新冠发生的第一年就开始眉头紧锁,在公司的例会上,他神色黯然,对着我们说:“你们要是有好的地方发展,我不会阻止大家各奔前程。”

    我们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但是我们又能去哪里呢。企业倒闭潮像珠江河的水一样漫卷而来,我们先是居家办公了一段时间,后来许多人看着长期放假,绩效全无,就自动离开了,三年时间,厂里的规模至少缩减了三分之二,到最后老板还是没有撑过这个寒冬,在官宣疫情结束的前三个星期,他宣布了公司正式破产。作为公司的法人,他很快就玩起了失踪。

    没有谁是容易的。我们曾经的工会此时也形同虚设,没有谁愿意往他伤口上撒盐。我们大部分人,只会感叹时运不济,造化弄人。我用一个大纸箱子装上了我的一些个人用品,还顺手带走了办公桌上的绿植,一棵五颜六色的仙人球。这是两年前公司统一置办的,算是公司财产。我将它摆放在出租屋的窗台上,我希望它可以继续陪着我。可是,不到一个月,我还是打算舍弃它。这段时间,我投出了无数份简历,可是除了几个业务销售岗位,我没有得到任何面试邀请。

    我脚步虚浮,在幽暗的小巷子里拖着沉重的身子往回走,一步一步,都拼尽了我所有的力气。我不管不顾地一屁股坐下来,青石板上细碎的尘土爬上我青筋暴起的双手。我问自己,这双敲了十多年键盘的手,真是只能去流水线上打螺丝了吗?

    其实我多虑了,打螺丝根本就不考虑我。许多工厂门口都有大喇叭喊着:“86年以上的可以离开了!”

    我要上去问问:“这个86年以上,含86年的吗?”我想我不会有这个勇气,沉默是一个成熟的成年人最大的体面。

    我想家了。老爸在电话里表达了许多次对我的想念。他说:“老爸年纪大了,不求你带什么东西回来,你就常回家看看吧。你妈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