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乌泥湾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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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存折

    我妈没有看我,但我知道这话是说给我听的。我去楼上整理阳台上晒着的衣服,将它们翻了个边,又站在阳台上看了一会儿远方的山峦,等回到一楼的时候,她们俩还在操心着别人的婚事。

    “现在啊,一说处对象,女方第一打听的就是家里有没有房子,有些还要求在城里买了房子,有没有车子,至于男方长什么样子,干什么工作,都在其次。我们家晓明啊,谈了个女朋友,好几年了,也迟迟不说要结婚的事情。我看呐,八成是那女方没有要回这农村的意思。”

    “你们家晓明也快三十了吧,我看也该催催了。如果万一那边不嫁过来,在当地给他寻一门亲事也是相当不错嘞,你看你们家那房子,阔气得很哩,十里八乡也是少有的,人家一看这房子,定是欢喜得很。”

    “可不是嘛,花大价钱砌了这个房子,就是为了晓明能够取上老婆。可是,费力不讨好呀,他竟然说要在县城买,乡村旮旯里的,除了过年能回家住一阵,大部分时间就是空置着了。过年的时候,他那谈了三年的女朋友也没有带回家,我也探了下口风,他说乡里要是有合适的,他就抽个时间回来看看。如果可以的话,他就回县城找工作,他说现在县城搞大开发,很多沿海的厂子都在开发区开了分厂,也有很多老板回家乡办厂,他也正准备就近找工作呢。”

    “我看你呀,是想趁着还能挪动,想抱上孙子嘞。”

    “我也是这么想的,你看我跟你年纪差不多吧,你家孙子都快上初中了,唉,都是命啊。”

    两个老婆子又回忆了一波那些年躲计划生育的事,说到动情处还眼泪汪汪的。我回里屋给老妈拿药,她最近有点抗拒这些药丸,她说她的眼睛已经恢复到了发病前的状态。

    “是药三分毒,曼婷呀,停下来一阵再看看,我看我也好得差不多了,你得回去上班了吧,一两个月了。哪个老板能让你请这么长时间的假哟。”

    老妈猜得没错,没有老板会让一个员工请这么长时间的假,除非已经不是他的员工。回来一个星期后,老板就给我打电话了说要我复岗,不去的话,只能再招一个了。我能有什么办法呢,我只能又一次失业了。

    “妈,我去上班,你一个人在家哪能行呢。这是万万使不得的。”

    “你怕什么呢,怕你爸回来找我下去做伴啊,就算是也没有什么关系,反正都是半截入土的人了,早死晚死有什么区别。”

    “我说雪梅,你说这话我就不爱听了,现在日子多好过咯,没有谁不渴望着百岁不老的。”友和婶子说。

    “那是你们家哟,我们家老头子,但凡好过一点,就不至于走上绝路。我们呀,一个青光眼,两三万的手术费都凑不起,真是造孽呀。”

    “现在不是都有合作医疗的嘛,先垫着,到时出院会减免掉一大部分的,其实也花不了几个钱,”友和婶子说,“你家老头子,咋就这么想不开呢,这真是万万没想到的。”

    “说到这合作医疗啊,当时眼睛胀痛吃不下东西的时候,我就后悔了,可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可以吃啊,合作医疗实行了有二十年了吧,刚开始我记得只要10块钱的,年年交,年年涨,也没有起过什么作用。去年啊,直接就给涨到350块,我就想着孩子们在学校里有个保险,我家新春两口子在工地上也有个什么意外险,咱就把这700块钱给省下来了。真是没想到,交了那么久,真要用上的时候,就给断了。唉,那些年交的都给打水漂了呀。”

    “这可真是个失误。我家晓琳就给我们都交了,她说保险就是买个平安,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要是手里头宽裕,谁还在乎那几千块呢,当时就问了村部,他说要一起交的,咱们家呀六口人呢,两千多,之前一直是伏生那死鬼经手的,拿现金上村部买,后来说是要在手机上交,咱这手机也不得行,跟新春说过一遍,他也没在意,就谁也没将这个事放在心上了。你说,这事是不是注定好了的。”

    “这事真是太可惜了。今年呀,你一定要早早地买,你家新春不上心,可以告诉你闺女啊,好像是九月份就可以开始了,你到时可要记住日子。村里有个工作群的,有什么事都会在群里吆喝一声。昨天就说竹林组的李老太太过世了,村长喊大伙去帮忙。”

    “竹林组,离我们这有蛮远了,都到村尾去了。什么群不群的,我也不用智能手机,入不了什么群,到时你可得提醒我一声哈,我这脑袋,也记不住东西了。当时听老头说要回来拿存折取钱的,我都快忘记了这事。眼神又不好使,哪天要曼婷找找看,那存折兴许被老头子挪了地方,没准给老鼠啃了。”

    晚上吃过晚饭,在老妈的授意下,我就开始翻箱倒柜地寻找那张存折,终于在床底下的一个饼干盒里找到了那本老妈记挂的存折,那催命符一样的存折。我在灯光下翻看了余额,仅剩263.33元。这是一个触目惊心的数字。我记得老爸过年的时候跟我说过,他有几万块留着养老,他也怕有个什么突发的状况,具体多少万我也没有细问,他回来拿手术费的话,里面至少是有三万块钱的,因为手术费就得预存三万。

    我看了最后一笔大的交易,金额是八万,时间是在2023年2月1日,取的现金,也就是元宵节的前几天。那时候哥哥李新春还在家,我眼前浮现起他临走时春风洋溢的笑脸,他说他的首付凑得差不多了,等置办好了房子就请我过去玩。

    原来竟然是这样,我爸私自把这些养老钱给了我哥,没有和老妈商量,然后急用钱,老爸想到无法对母亲有个交待,就走上了不归路。

    可是他完全可以找哥想办法的呀,也可以找我,我可以和哥一起想办法。老爸一生都在为这个家操劳,到最后却狠心抛下了我们。我一直以为,即使和老爸没有时常在一起,但我们的心应该是在一起的。可是我错了,老爸临死前,也没有想过要给我拨打一个电话。他没有想过我也是这个家的一份子吗?还是他怕我会追问这些钱的下落?这么多年,我们一家人,各自过着各自的生活,什么时候,我们变得像是陌生人一样,遇到什么事情都没个商量。我早就应该要察觉出一些异样了,这些年,每次回家,老爸老妈在我们后辈面前变得小习翼翼,除了忙前忙后地准备一日三餐,说着一些近乎客套的话,好久没有说过一些掏心窝的话了。

    “曼婷,找到了是吧,就是你手里的那张,咱们家就这一张存折,我见过的,你帮我放回去,好好收着。你看下还有多少钱,我记得你爸说过,有五万多吧。”

    “哦哦,是的,五万多,”我机械地答应了一声,“我知道了,放回去了。”看来老妈好多年都没有当家了,这也好,要是她知道几个月前里面还存有八万,那事情可能会更糟糕一些。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去对面友和婶子家里,请求她白天的时候来我家照看一下我妈,就怀揣着那张存折,去县城里找我哥李新春,我想有些事情得当面问清楚。

    我打电话给他的时候,他说他在三十几层的楼上浇水泥浆,现在下不来。我等他到中午,然后说请他去外面吃饭。我只是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跟他说道说道。

    我哥请了半天假,然后去宿舍换了件干净的衣服。对于县城他比较熟,他带我走进了美丽人生餐厅。这里有小包间,就算是听得到人声,也有帘子隔着,没有谁会注意到咱们的脸。等菜上桌的间隙,我从包里拿出了那张余额还有263.33元的存折,端端正正地摆在了他面前。

    “你是不是得给我解释一下,这个是怎么回事。”我脸色阴沉,有点兴师问罪的意思。

    “曼婷,你听我说。”李新春将手插进头发缝里,欲言又止。

    “我就想知道这钱是不是你拿的。”我打断了哥,我不要听他讲故事,我只想快点知道真相。

    “我承认,我是找爸要过这个钱,我也拿了。但是老爸的钱给儿子,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我不是找你来分财产的,我是说你不能拿得这么干净,你好歹给他留个两三万,有了两三万,也能应应急,老爸也不至于走上绝路。”

    “我拿钱的时候,跟他说好了,我先拿去,等工地上结了工钱就给他还三万回来,剩下的五万再慢慢还,我没有不管他。”

    “那妈住院了你为什么不理,你管她了吗?他们在省城医院都住了一个星期了。”

    “我让李怡在那照顾他们啊,就青光眼,我以为不严重,在省城的时候,老爸是找我说过医药费的事,我当时手里根本没钱,你嫂子拿去交首付了,我找老乡借了3000,给他转过去了,转在李怡的微信里,不信你可以问李怡的。”

    “你现在跟我说3000,他要的是30000块啊,什么青光眼不严重,青光眼也分好多种的,哥。病历我看了,是属于那种比较严重的,所以医生才会建议手术啊。”

    “我一个农民工,我哪知道这些啊,我就知道后山一个婶子也是青光眼,就晚上视力差些,很多年了也没有出大问题。”

    “老爸在医院里心急如焚,你在电话里说别小题大做是吧。老爸再怎么样也不会怀疑医生说的话,那就只能怀疑你了,怀疑你不管他们的死活。哥,我知道我现在说这些都没有用了,老爸也不能活过来,依我说,老爸的养老钱,你就不该动。是你让他没有了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