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床上突然想到我妈。

    丸子外婆去世的时候，她们那些作为女儿儿子的似乎都没有伤心。她的宝贝孙子孙女在朋友圈发着那些表示自己难过和思念的文字，可我看着只觉得他们太表面。

    我妈说最近几年总是想我和我哥。

    她还说每次路过外婆外公那，她就流眼泪，莫名其妙的。

    我突然想到当时外婆去世时她可能不是不伤心，而是太过伤心了。

    人的保护机制让她看上去似乎并不在乎她的妈妈，可是每一次触景伤情又让她回忆起一点一滴。

    小时候丸子是和奶奶一起生活的，但是家里条件实在算不上好，丸子从小就是瘦瘦小小面黄肌瘦的，后面上大学了，工作了，才慢慢把自己养得胖了点。

    那时候每次放学回家还要去田间地头，丸子哥记得很清楚，每次都是天黑了才回家，夏天七点多。

    丸子外婆总是带着她的手电筒坐在丸子奶奶家等着，叫我过去吃饭。

    丸子哥那时候还内敛，而且和外婆家不亲近。

    对于丸子哥当时的性格去外婆家吃饭是一件极其煎熬的事情。

    外婆是个爱喝酒的小老太太。每次她都慢慢悠悠的走在丸子后面，丸子走一会儿就等一下她，回头看着她也不催，这时候她总是说：“走嘛，我在后面拿电火照着你，外婆慢慢走。”不然就是：“崽崽，崽崽”的叫我，我那时候还觉得不好听，这明明是男孩子的称呼。

    慢慢悠悠的从衣服里拿出挂在胸前的钥匙，跟我说：“早就都煮好啦，我罩着呢。”

    打开电视，遥控器给我，说让我自己想看什么就看什么，但是外婆家的电视只能看新闻。

    她就慢悠悠的拿碗筷给我盛饭，我总是急急忙忙的跟过去，说着：“我来，少一点，我吃不完。”

    是的，这个老太太有一点实在讨厌的很，丸子胃口小，但是性格腼腆每次都不好意思说自己吃不完了，这时候就只能一直耗到天色黑了，隐晦的看一看门上的暗窗再做出吃饱了揉揉肚子一脸为难的样子，余光总是能看到那个老太太似笑非笑的看着我表演。

    “在外婆这多吃点，你看你那么瘦。总是吃这么一点点，那怎么要得呢。”

    “我吃饱了。”

    “嗐，外婆送你回去吧。”

    “嗯。”

    然后又打开冰箱，拿出零食让我吃，我说刚吃完饭吃不了，她说：“吃嘛，吃不完的拿回去。”

    常有的零嘴有“排山”，一种油炸的。因为丸子外婆爱喝酒，这个也是她的下酒零嘴。

    对于没什么零食吃的丸子来说，这也是一种喜爱的食物。

    她吃饭前总是掰开一两根给我，说：“不吃多了，这就吃饭了。”

    每次回家我总是用衣服搂着一堆零食水果。

    后来她开始拄着拐杖了，还是隔三差五叫我过去吃饭，有时候刚放学回家，丸子奶奶就会说：“你外婆刚刚过来了，叫你过去吃饭。”

    因为丸子那时候不喜欢去，有时候她很晚才来叫丸子过去吃饭，丸子总是找借口说：吃过了。

    我从来没有想过她一个人回去看着桌上的菜是什么心情。

    然后丸子外婆就每次都提前过来和丸子奶奶说好，然后再回家煮饭做菜。

    丸子就自己过去，有一次被养羊家的伯伯养的狼狗追到了墙角，贴在那一动不敢动，就那么等着那狼狗走了，后来不管干嘛只要出门都会问一句：“路上有狗吗？”

    丸子外婆做菜喜欢炸，炸鱼，酸豆角都要微微过油炸再煮。

    她腌的豆角很好吃，酸脆爽口，腌豆角的坛子在她放柴火的那间厢房，我总是跟在她的屁股后面，看着她烧热水，看她挖她腌在坛子里的豆角，看她拿着剩饭玉米粒喂她养在院子里的鸡。

    去院子的路上是家旁边的一条小巷子，有一次她去的久了，丸子坐在那害怕的很，就在后门探着头看，往那边走，她就拿着手里装着玉米粒的瓢，站在那，我突然觉得她很好，是个很好的老太太，我叫了她一声外婆，很大声，她当时的笑，发自肺腑的笑，很温柔，和她平常眯着眼笑一样，又不一样。

    她牵着我的手去院子里，有几株油菜花，我问她：“外婆，为什么就种这么一点。”她说是那些干瘪的种子不要丢在这长出来的。

    那天是我话最多的一天，叫她最多的一天。

    我现在还记得从巷子里回来的时候她牵着我走，在我记忆力她一直都是小小的个子，可是我牵着她的时候，我才发现她比我高那么那么多，难怪她总是说：“我们丸子又瘦又小。”

    以前不喜欢去外婆家这句话也有一点原因，因为丸子当时觉得这句话不是什么好话，被这么说很没有面子。丸子那时候自尊心非常强。

    在我突然觉得她很温柔，我主动叫她以后，一样的话再听来，只觉出她的心疼，和疼爱。

    和丸子奶奶家一样丸子外婆家上二楼也是木梯子，台阶平的那种，但是丸子外婆家的有跟绳，下楼梯可以牵着，不然丸子外婆不敢下楼梯。

    丸子有时候去早了就去楼顶，丸子外婆家是一家瓦房前面又建了一层红砖房，可见丸子外公以前是很有能力的。

    楼顶种了仙人掌和仙人球，仙人掌不高但是每年都开花，很香。

    那是丸子最喜欢的花。

    嫩黄，雨点滴在上面，清新的香味。

    丸子明明记得楼顶四周的砖砌得虽然不高但是对于丸子的身高来说没有掉下去的风险，可是后来上大学以后再去，那楼顶只砌了几层砖。

    我实在想不起来我小时候的样子，我的身高，我的样貌，我的声音，我的肤色，我的发型。

    我只记得发生过什么，而且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发生的事情。

    小学四年级，她的孙子我的表哥上六年级，那时候她是叫我和我哥一起过去，我们四个人一起吃饭。

    我表哥那时候老是偷偷拿她的钱，十块二十块，他总是有钱花，有时候看到我给我一两块跟我说：“不要告诉外婆。”

    其实外婆肯定知道。

    后来丸子上高中了，只有月假能回家，那时候丸子外婆身体已经不那么好了，丸子妈妈打电话总是说：“你外婆天天拄着个拐杖，慢慢悠悠的走过来，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在她刚拄拐杖的时候，她总是拿着有两个很大的水果往丸子奶奶那去，跟丸子奶奶说给丸子的。

    因为这事，还弄的丸子妈妈和舅舅家关系冷淡，因为被别人瞧见了，拿去和丸子舅舅说道，“拿个外孙女当个宝。自己孙子孙女还疼不过来呢。”

    我当时很气愤，她对自己的外孙女好有什么不对，我气愤那些胡说八道的人，和不明事理的舅舅。

    我气愤她们和他看不到外婆的孤单，我总是从她喝酒时砸吧嘴的笑眯了眼的样子看出她很难过。

    我妈曾经说，你说你外婆好，你外婆哪里好，她叫你过去吃饭那是因为她一个人没意思。

    我当时很难过，你说她对我的好，我怎么会感觉不到呢，小孩子才能清楚的知道谁爱他们啊。

    在我感觉外婆没有那么爱我的时候，是第一次听到她叫表弟崽崽的时候。我那一瞬间觉得什么东西就那么被抢走了。

    后来外婆眼睛不怎么看得见了，问我我是谁，我才清楚的知道我真的不那么重要。

    因为她从来没有认不出她孙子的时候。

    可是直到我刚刚写这些，想起那些细节，我想她是爱我的。

    我曾经把她写进我的作文里，是九十还是九十二的一篇高分作文，我最喜欢的语文老师这样评论：“夕阳下，我和外婆手牵着手，地上的影子一长一短。”

    我不记得准确的是什么，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你看，小孩的文字也能被认同，这份爱是多么拿得出手。

    可是那些大人，为它添油加醋、用冰冷的语言粉饰它，装扮它，否认它。

    我的妈妈没有妈妈了，我也没有我的外婆了，没有人叫我崽崽了，没有人会说：“在外婆这多吃点，吃点好的，你看看你那么瘦。”

    没有人在我身后照着电火了，没有人拄着拐杖送我回家了。

    我从来没有想过在送我回到家以后她是怎么一个人、在那条路上、走了多久、才回到家的，怎么慢慢悠悠用电火照着门上那把锁，不急不缓的打开门，一个人看着没有任何娱乐频道的电视的。

    我从来没有想过。

    不管什么时候她脸上都是带着笑的，可是我觉得她不开心。

    在我长大以后，在作文本上写着她和我的故事时，我才发现她是不开心的，她是孤独的。

    当时写作文时丸子哭了很久很久。

    刚刚写的时候，我哭的鼻涕眼泪止不住，很想和丸子妈妈说：我想外婆了。

    如果丸子记得她久一点，她是不是就会存在的久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