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故事总是细水长流
在东岭,凉洪山顶浮动的星灵汇入月牙剑光,轻取天沙府三境修士性命的那一刻。
中土清风山,参天石壁下,简朴的木房子里,正提笔的老者心头震颤,呼吸顿时急促,他惊慌失措地看向剧烈晃动的破旧卦盘,不知在低声喃喃自语些什么。
南荒青谷,阴郁林间的深暗处,粗糙石床上大大咧咧躺着的银发青年,漫不经心地睁开眼,望向谷口外的东边天际,咧开嘴角。
散发出超出此方天地气息的神秘灵物,挂在青年的腰间,轻微晃动。
是一块狼头骨模样的面具。
……
泷湾,喻家府邸。
书生笑脸吟吟,恭送两名身着月白袍的绥山修士到大门口。
“两位大人,我想……差不多已经解决了。”
绥山二人回过头,看向这位柔弱书生模样的男子,神情中略带有些钦佩。
东岭的一届平凡书生,在面对修行者时有条不紊,从容不迫。
此度,颇为不凡。
“昨晚安姑娘来了喻家,不论过程如何,但我弟弟最终势必会踏上修行之途,助圣女度过此关,今早既然他们敢踏出喻家的门,即说明有十足的把握应对那两个修行者了。”
喻宏并未在意二者的目光,平静说道。
绥山的二位修士对视一眼,其中一人说道:“阁下见解并非没有道理,不过就算事态真如你所说,你又怎敢确定你弟弟一届初境能够解决天沙府的修士?”
书生笑了,笑得风轻云淡。
“曾经我还在私塾念书时,便有一位姓柳的姑娘告诉过我,我家三弟天命不凡,并托于我一块羊头骨做的面具转交给三弟,虽不知那件物事有何用处,但如今看来……”
“以凡人之躯斩杀修士,舍他其谁?”
他忽然提了半分音量,有些抑制不住激动。
三公子前途光彩,做哥哥的打从心底便有一份豪气,并且从不收敛。
两位修行者没有多说什么,只道:“叨扰了,告辞。”
数息功夫,两道身影向后掠去,直至街道尽头的拐角,书生粗略一看,便知道那是凉洪山的方向。
喻宏在门口驻足了片刻,回身走进屋内。
……
时至正午,几经烈阳烘烤的风,走到哪,总能带起树叶沙沙躁动。野草不肯低头,齐齐摇摆不定,不似镇上的汉子婆娘,正赶路回家吃饭,呼一脸热风,便嚷嚷着留下几句抱怨的话语。
自叶良尘和安姑娘离开后,杨泷便揣着那本《修心》疯了似的跑下山去。那速度,给师父举着木棍追时都不见得有这么快。
三公子把碎裂的长剑安插顾鸣的碑旁,在破旧木屋兜了几圈,又坐了坐,脑海里却是安姑娘消失在视线尽头前的那一抹淡笑。
……着实有些好看。
喻客川近来少有闲暇,对这座东边天下,他倒是少有留恋,与其说是养育,他倒更认为东岭围困了他不少年。
从陈家大门走出,背着把剑跌跌撞撞晃悠了五个年头。
恍惚间,该看的看过了,该赏的也赏了。
虽说活的自由洒脱,但心底始终不是滋味。
先前总觉得人生就要这么稀里糊涂地过去,像是天底下一个荒诞的大玩笑。
柳暗花明又一村。
三公子双掌合十,躬身一拜。
面前是凉洪寺的一尊佛陀。
喻客川转身三步,抬起脚,跨过门槛。
“施主且慢。”
静候在门侧的凉洪寺住持开口道,攒着一串佛珠的右手,随着难得到来的稀客停下脚步,又往下捻去一颗。
喻客川转过头,见到说话者,他略微躬身,抱拳道:“大师,有何吩咐?”
这些年,凉洪寺的出家人没少替他与杨泷打扫老爷子的破屋子,就连老旧石碑旁的杂草也没落下,几乎都是由面前之人亲自安排,对于这样的大善人,三公子自然不会怠慢分毫。
僧人慢慢摇头,说道:“施主言重,贫僧不过有几句话要替人转达。”
寺庙里的小僧兜兜转转,突然举着个扫帚来前院装模作样,时不时向门口投来好奇的目光,心想着方才山坡顶上的大动静,莫非就是这位面生施主的手笔?
直到被门口站着的住持大师瞥见一眼,小和尚这才慌慌张张拿起扫帚跑开。
闲来无事,喻客川饶有兴致道:“大师但说无妨。”
僧人单手合十,轻声念叨“阿弥陀佛”,随即说道:“今日清晨时刻,有一位女施主特地到访,只为委托这传话一事。”
“曰‘天辰降世,锋芒初露’。”
喻客川略微感到迷惑,蹙眉道:“女施主……?”
“正是。”
僧人轻微点头道:“许是昨夜流星天降,那女施主探破天机,料想喻公子绝非凡人,便说道‘喻公子若是感兴趣,方可去泷湾镇头寻她’。”
“探破天机……?”
哪有这么玄乎。
喻客川略一迟疑,但转念却又豁然开朗,他说道:“多谢大师转达,不过喻某怕是没什么兴趣,告辞了!”
说罢,他似乎并没有留给住持大师挽留的机会,抬腿便脚底生风,一溜烟沿着石板路跑下山去。
蓦然间三公子不见了踪影,僧人依旧单手立掌,拨动着佛珠,轻叹一口气。
“阿弥陀佛。”
“那位女施主还说到……若是喻公子不感兴趣,那她便只好主动造访了。”
……
东岭林海,四人行。
轻剑子一路默不作声,走在后面的两位亦没有开口,安芷玉倍感沉闷,眼眉一眨巴,嘟着嘴说道:“叶先生,难道不好奇……”
“不好奇。”
姑娘话未过半,叶良尘便随口答道。
安芷玉鼓起腮帮子,显然有些不服。
正欲说些什么,叶良尘倒十分少见地主动开口道:“东岭星君出世,说是骇人听闻并不为过,但对于我而言,多了个能够坐而相互论道之人,乃天大的好事。”
“凡人斩杀修士实属逆天之举,把向来对待感情漫不经心的安小姐迷的死去活来倒也无可厚非……”
轻剑子强行压下欲扬的嘴角,调侃道。
后方两名绥山弟子神色有些不自在,纷纷把头扭向一边,吹起口哨,整出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心中想着,恐怕也就轻剑子有如此本事去打趣堂堂圣女了吧?
“我哪有……!”
安姑娘顿时有些慌乱,脸庞不由分说便自个儿打上红晕,来不及思考,赶忙把脑袋扭向一边。
“是吗……?”
轻剑子露出从来不属于他的得意眼神,他说道:“可是怎么感觉今日若是我不来的话,安小姐都已经不打算走了……?”
姑娘把头埋得更低了,娇柔的样子倒是十分可爱,身后的两人有些按耐不住,偷偷投来目光,小心翼翼地瞥上一眼,便赶快收了回去。
“那……那本姑娘也不是因为这个……”
通红的脸颊略微发烫,安芷玉无力地辩解道。
轻剑子没有再回应。
远处隐约可见的高大关门越来越近,刻着“东关”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若是中土那些个懂书法的圣手前来一看,想必能看出些门道,断言这字迹一定是出自某一位浪荡不羁的大修行者之手,并以凝练劲道的灵气深深刻下,纵是饱受风霜也不会失了骨子里的傲气。
安芷玉看着那两个字,脑海中浮现一个只出现在传闻的名字。
轻剑子同样思索着,那位与他同姓的……镇守东岭的大修行者。
天下素有西江东叶之说。
西有江森,东有叶稚,岁岁年年得以安康。
叶稚从不露面,反倒是一位只懂拳脚功夫的老头在东关武葬岗待上了百年。虽说这酒鬼老头的拳头当真有点故事,但中土人依旧认为,但凡来一位臻至虚境的大修行者,随手便能够平推了这座东边天下……毕竟,一个武者老头能有多大的能量……又能够掀起多大的风浪……?
想来,东岭至今安宁的原因怕只是因为没有大修行者看得上这片废土。
“叶先生觉得,叶稚和李擎风,谁更胜一筹?”
安芷玉无聊,随口抛出个问题。
“叶稚……虚无缥缈之人,安小姐何出此问?”
叶良尘淡淡道:“但李擎风是个不得了的修士,天下人都觉得,若不是当年将许君的那柄剑归还于绥山,这位难得的修剑奇才定然有机会重现百年前颜君的事迹。”
后面两位听得格外认真,姑娘却是心不在焉的模样。
“话虽如此,也曾有过清风榜第一试图挑衅西洲江森的先例,结果却是让人大跌眼镜……那西洲的守护者只用一个照面便送这位清风榜第一去见了阎王。”
“若‘东叶’与‘西江’并肩的话,那么叶稚也应当也是个不讲理的存在。”
与两位师弟津津有味的反应截然不同,姑娘对轻剑子所述之事似乎漠不关心,她伸出玉手,两只蝴蝶悄然而至,粗略观赏一番,又觉得有些乏味,任由蝴蝶飞了去。
做什么都甚是枯燥,安芷玉的思绪在脑中搅和成一团。
轻剑子对圣女的表现习以为常,思索一二,眼神忽而明亮,他对姑娘说道:“安小姐觉得,喻兄能否拔走……自李擎风归还以来五十年都未能有人驾驭的那柄‘长流’?”
听到关于三公子的话题,安芷玉顿时来了点兴趣。
“本姑娘觉得……自然能!”
叶良尘轻声笑了笑,说道:“曾几何时我踏入剑气洞天之时,不仅没能如愿见到许君留下的精神意志,就连背上这柄细水,都是在山主的帮助下艰难取之。”
“若碧落山的小神君来了,兴许能轻松惬意地拿下,但喻兄也不过刚刚踏入修行之途,要是他能拔走,那么清风先生说的‘双剑齐出,世态将变’……大概真的要来了。”
叶良尘语罢,安芷玉便扬起嘴角,她笑道:“历届的清风榜第一都是世间仰望的鬼才,彼时六境的小神君在十宗论道时一指轻松点灭八境海君灌满灵气的全力一击。但绕是如此妖孽却依旧无法破开当今困世,也许当喻客川提起‘长流’的那一刻,数十年来的死局才能够真正开始瓦解。”
姑娘看着锁起眉目的轻剑子,依旧笑道:“正如百年前许君开辟剑气洞天时留下的话语一样……”
“故事总是细水长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