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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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购物卡风波

    王翠华成立了当地第一个废铁收购站,而她究竟是怎么拿下执照的,在江湖上被传得神乎其神,核心词就一个——“关系”。有的说是他的前夫挣了大钱,心疼儿子,帮了她;有的说是她有一个在市里面当大领导的三叔;有的说她跟管事儿的睡了觉,尽管她姿色平平……王翠华由废铁收购站起家,后来竟然做起了酒店、汽车修配厂、并且依托能源公司做起了勘探配件的生意。富起来的王翠华没有再结婚,一直带着儿子过日子,苦过来的女人,把钱都用在了儿子身上,当着她的面儿,人们叫她王总,背地里,人们叫她王婆,都是对她的佩服。

    “开哥,我高攀了,叫您一声开哥”王强又举起了杯,“天空飘过五个字——那都不是事儿!”说完,一饮而尽。

    祁鉴开当然不知道王强母亲的发家史,可此时此刻却无比震惊地捕捉到王强脸上混合着无奈、痛苦与理解的表情,这表情一闪而过,祁鉴开好像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祁鉴开拒绝了王强开车送自己回泰山公司的好意,坚持自己走回去,一路上腾云驾雾般,脑子里一会儿是惨白的医院诊断书,一会儿是透着瘆人蓝光的离婚证书,这两样东西仿佛给自己的人生在肉体和精神上宣判了双重死刑……祁鉴开突然又觉得自己很可笑,都这个时候了,还能想起不坐王强的车回公司以免引起误会,自己真他妈是个正派的好人。

    中午的酒在潮热海风的作用下在祁鉴开的身体里升腾,红色安全帽下面是一张布满汗水的脸,他正在六号仓库爬上爬下,做一个账——物——钱的盘点工作,库房里冬冷夏热,此时的祁鉴开就像是在蒸桑拿。“开哥,开哥!”祁鉴开扶着一人多高的木箱探出头向下看,“面包康,啥事儿?”

    “下来扯一会儿,别干了,快中暑了!”

    祁鉴开低头一看,是“面包康”满脸泥污的脸,“面包康”叫康小军,面皮白净,圆脸,戴个金丝边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跟祁鉴开同年入职的年轻人,因为错把饲料厂发酵的豆饼气味当成了面包的香味,并信誓旦旦地要去大吃一顿,遂得了个面包康的绰号。

    “哥,你说咱这实习期啥时候是个头儿啊?”康小军说。

    “不是说三个月嘛?”祁鉴开说。

    “我怕我挺不到那时候了。”康小军说,“妈的!”康小军脱下手套摔在一个货箱上,“哥,咱们这是活多利少啊!”康小军从上衣兜里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根递给祁鉴开。

    “兄弟,这是库房,忍忍吧。”祁鉴开夺过烟盒,又塞进了康小军的衣兜里。

    “咱们测录试组的每天加班,有时候连饭都吃不上,咱们也没喝过供应商一瓶饮料。你看看人家钻采组的,每个人给了张购物卡。”康小军说。

    “你听谁说的?”祁鉴开问。

    “还用听?冯宁、钱萌萌他们桌子上都放着呢!”康小军说。

    两个人正要继续聊这事,左向楠从外面风风火火地跑进来,“开哥,开哥!”

    “在这呢!”祁鉴开的声音从3米高的货箱后面传出来。

    “赶紧走,开会!”左向楠看着康小军在,说:“面包康,你在这呢,省得去找你了,走!开会!”

    “什么事这么急?”祁鉴开问

    “不知道,张书记下的命令。”左向楠说。

    祁鉴开看了看左向楠,说了一句:“走!”三个人一起离开了六号库房。

    泰山物资供应公司分仓储管理站和公司机关两部分,通俗地说,仓储管理站就是基层,跟公司机关共用一片场地。仓储管理站的办公楼在西边的三层小楼,机关各个科室在东边的大楼里。祁鉴开、康小军、左向楠等八个实习生的工作关系,都落在仓储管理站这边。一进二楼的会议室,空调的凉爽让祁鉴开的身体抖了一下,会议室里已经坐满了人,仓储站管理站的书记张军坐在主席台的正中央,他左手边是仓储管理站的站长钱代云,主席台其他位子坐着各个部门的负责人。刚坐下,就听见张军书记字正腔圆的男中音:“同志们,今天下午咱们临时开个会”,说完,巡视了整个会场,继续说道:“我们要表扬一位同志,批评一种现象,强调一条原则!……”张书记诗人般的语言在会议室里回荡,祁鉴开觉得有人在看他,微微抬头,坐在左前方的冯宁正冲着他挤眉弄眼的。祁鉴开眉毛一挑,无声问道:“怎么回事?”冯宁嘴角一扬,又扭过头去,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听了半天,祁鉴开才知道发生了什么。原来是一家做汽车发动机滤芯的供应商给整个钻井采油配件仓储管理小组每个人送了一张面值五百元的金元宝购物中心的购物卡,一共四个人,就是两千,其实钱也不多,充其量算是个辛苦钱,跟单位发的防暑降温费差不多,这六个人都是跟祁鉴开一批入职的年轻人,谁也没说拿,也没说不拿,实在推脱不掉怎么办,大家就都离开办公室了,心想着办公室没人了,供应商也就自己走了吧,可这个公司的业务员把购物卡一一放在了每个人的办公桌上就离开了,这就更麻烦了。如果被来到办公室的别人看到了就是个事儿。刘舜——这批新人里面一个瘦高的小伙子,跟谁也没商量,回到办公室发现桌子上放着卡,就拿着卡来到了张军书记的办公室,把购物卡交上去了,实话实说到,这是供应商给的。张军书记其实非常尴尬,但当即表扬了刘舜,说他清正廉洁,其实这个词用在刘舜身上不太合适,他还没到那个级别。

    刘舜的送卡行为让所有人都很尴尬。因为这其实是这个行业的日常操作,不算什么违规,张军书记办公桌里面也有一张这个供应商送的同样的卡,只不过面值是两千……但是刘舜又是必须要表扬的,而且要开会表扬,树立为典型。而同为钻井采油配件仓储管理小组的冯宁、钱萌萌、韩雨晴也很尴尬,仿佛每个人由于没有及时上交而在道德上显得有点瑕疵……刘舜送卡的事儿不到10分钟就传遍了整个仓储管理站,不到一个小时就传遍了整个泰山物资管理公司,从基层到机关,不到三个小时。晚上去食堂吃饭的时候,很多大哥大姐看他们七个新入职的年轻人都面带微笑,不知道是赞赏还是嘲讽。

    每到星期五的晚上,这批新入职的年轻人都要出去吃顿饭,唱唱歌,算是约定俗成的规矩,每个月4千多的基础工资,对于六个单身男女和一个离婚男来说,是可以不必太算计的唯一资本。祁鉴开本来不想去,六个弟弟妹妹坚决不同意,祁鉴开想:“不就是离婚嘛,何必做小女人态。至于体检报告,如果不是癌,白被吓唬了一场;如果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岂不更加理所应当。”那六个人当然不知道最近这位心理学博士身上发生了什么,青少年们就是觉得这位读到博士的老大哥是个挺有意思的存在,总想近距离观察一下——博士,究竟是个啥东西?!

    从渔家小院出来,三位女生斗志昂扬,四位男士步履蹒跚,七个人来到“碧海云天”KTV337大包的时候,都显得跃跃欲试。康小军第一个拿起麦克风,还没点歌,就大声喊着:“各位先生,各位女士,请大家安静,今晚是我在滨海市举办的第一场演唱会,我要一首接一首地唱下去,满足歌迷的要求,大家说好不好!”“下去吧!不要脸!”大家一通起哄。康小军继续扬着通红的大圆脸,用带着北华省口音的台湾腔说道:“不要这个样子嘛,我来一次大陆也不容易嘛……”康小军还想白话下去,韩雨晴已经偷偷点了一首《王妃》,前奏刚一起,康小军直接进入高潮部分,全然不顾歌曲的正常进度,“夜太美,尽管再危险,总有人黑着眼眶熬着夜;爱太美,尽管再危险,愿赔上了一切超支千年的泪……喔……喔……”。“啪!啪!”韩雨晴拿着铃鼓拍着康小军的脑袋,“面包康,你赶紧给我滚下去,你看看你把我的歌给唱得,我都快吐了”,说着,抢过康小军手里的麦克,跟着伴奏唱了起来。由于第一首歌就律动感十足,大家的情绪很高涨,面包康扭动着粗腰,给韩雨晴伴着舞;钱萌萌和左向楠在玩着筛盅比大小;冯宁看着康小军傻笑;刘舜拎着瓶啤酒坐到祁鉴开旁边,“祁哥,咱俩喝一个,我敬你”,说着,一口气喝了一瓶,祁鉴开跟刘舜撞了一下酒瓶,也是一饮而尽。啤酒的汽儿一个劲儿地往上顶,顶出了刘舜的话,“祁哥,你说我今天的做法对不对?”祁鉴开微笑地看着刘舜,没说话,又打开两瓶啤酒,一手一个撞了一下,把其中的一瓶递给刘舜,自己先喝了一口,刘舜也紧跟着喝了一口。

    祁鉴开知道刘舜说的是下午开会表扬他的事。因为他把供应商给的五百元的购物卡上交给了仓储管理站的张军书记。该怎么跟刘舜说呢?从道理上讲,当然对,仓储管理员,每天收、发各种物资,也会跟各种供应商、生产厂家的经理、业务员打交道,要是开了这个头儿,后果可想而知。可是这是从道理上讲。实际情况是怎样呢?首先,办公室的其他人都没有当着供应商的面拒绝或者收下,当然,语言上已经表示不用了,但是供应商趁大家不在的时候每张工位上放了一张。对于刘舜来说,如果一定要上交,最好是大家一起交,而不是一个人交上去。更重要的,购物卡的事儿一定不是第一次了,还有很多业务科室涉及到这个问题,甚至祁鉴开就听说钱代云站长和张军书记也有份儿,当然,仅仅是听说,那么你刘舜交上去算怎么回事?明面上肯定要表扬你,暗地里会让基层领导们很尴尬。祁鉴开想了想,说:“今天这事儿,你做得对!但是方式可以再斟酌。”“祁哥,你不知道,那个供应商太嚣张,给我购物卡的时候把我当成乞讨的了,好像施舍我似的,还跟我说,小刘,那个入库单你马上给做了吧。妈的,我工作都是第一时间做的,不是你拿购物卡推着我做的。”“大家都没收,你最好别一个人行动,否则大家也不好办,你说是不是?”祁鉴开没有说张军书记可能也有份儿的话,这种关于直属领导的传闻最好不要说。“嗯,这个确实欠考虑了,我也觉得有点对不住兄弟姐妹们。”“谈不到对不住,大家都这么熟了,都是一家人,互相照顾,没事。”说着,两个人又喝了一大口,刘舜说:“祁哥,你比我们都大,学历高,以后有什么事你多提醒我。”祁鉴开笑着拍了拍刘舜肩膀。

    “开哥,你和刘舜说啥悄悄话呢,赶紧过来唱歌!”祁鉴开抬头看,发现又是康小军拿着话筒在舞台中央喊呢。

    祁鉴开坐在点歌的电脑前,屏幕的亮光和包房里的镭射灯让他觉得有些虚幻,耳边的喧闹仿佛渐渐远去最终杳无音声,祁鉴开想起了前妻潘晓雯,尽管已经离婚了,可“前妻”这个词儿刚一冒出来,还是吓了自己一跳,虚幻感更加浓厚。离婚从程序上讲就是一刹那的事儿,当民政局那位中年大姐咔嚓、咔嚓两声把印章盖在两本离婚证上的时候,就已经结束了;但从感情上讲,这是个一辈子萦绕在你心头的一种情绪、一种味道、一个影子,是你离婚后很长时间响起在你生活中的背景音乐。祁鉴开与潘晓雯第一次唱歌是在什么时候他已经忘记了,但是唱的什么歌他永远记着……祁鉴开在点歌机的屏幕上按了几下,整个包房里响起了悠悠的小提琴前奏,张楚的《孤独的人是可耻的》开始播放,祁鉴开用有些低沉沙哑的声音唱着:“这是一个恋爱的季节,空气里都是情侣的味道,孤独的人是可耻的……这是一个恋爱的季节,大家应该相互微笑,搂搂抱抱,这样就好……”其他六个人瞬间静了下来,90后的他们,根本没听过这首歌,他们像未来社会的人回到了某个史前部落,他们还无法用已有的语言和感受来消化这首歌,他们先是愣住了,接着是微笑,然后是大笑,笑这首歌的歌词,笑这首歌的曲调,笑祁鉴开演绎这首歌的时候与平时判若两人的神态……慢慢地,竟然也听了进去,打着拍子哼着调子,祁鉴开看到的是一张张笑脸,就像当年他第一次唱给潘晓雯时看到的一样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