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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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高琼的痛苦

    钱代云背着手,离开了自己的办公室,在小三层里面挨个部门走一走看一看,尽管前面机关大楼的人还没撤离呢,但提前进入状态的感觉确实不错,看见祁鉴开迎面走来,少有地热情地打着招呼,一副尽在掌握的神态:“小祁啊,虽然机关要搬走了,但是咱们不要受他们搬家的影响,要忙而不乱,注意两点:一方面要协助机关做好搬家的后续工作,二是确保仓储站工作正常进行,不能出差错啊!”祁鉴开说:“钱站放心,现在一切正常,物资出入库不受任何影响!”祁鉴开答得干脆,钱代云听得满意。

    六辆大客车鱼贯而出,机关大楼门前满是送行的人,车上的与车下的、离开的与留下的,频频招手致意,当最后一辆车缓缓驶出公司大门,消失在通向滨京高速的小路尽头时,平日里嘈杂热闹的公司大院仿佛瞬间安静下来,只听见中央花坛喷泉的水声。祁鉴开转过身向办公室走,无意间看见一个人站在宿舍大楼门前的阴影里好像在跟自己招手。他用手挡住迎面刺来的阳光仔细看,是董海。

    自从上次六号库失窃案查出了董海,他就一直没有在公司路面,传言纷纷,据说是领导为了公司形象,还是当做内部管理失职的问题处理了,董海由于聚众打牌、默许下属盗卖账外物资、收受下属礼金礼品共计五万八千元,而被留党察看,免去正科级级别,调任XJ项目部当了一名搬运工。董海知道今天公司搬家,却并未露面,这个时候来找祁鉴开,不知何事。祁鉴开有些尴尬,因为实在不知道说什么,他当初怎么也想不到库房丢东西会牵扯到董海。今天见到董海,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只好点了下头说:“董哥。”

    董海的脸明显瘦了,胡子草草刮过,却并不干净,面色灰暗,让他鼻梁上架着的金丝眼镜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泽,显得老旧而沉重。董海说:“祁博士,你好。今天得麻烦你一件事。”

    “什么事?”祁鉴开问

    董海搓了搓手,很不自然,“嗯……我现在的关系已经从机关下调到仓储站了,过一阶段要去XJ,但是公司决定把党的关系先留在仓储站,我听说你现在除了测录试保管组,还负责党员关系的转移工作……所以还得麻烦你到时候给我办一下。”

    “没问题,我也是这几天才接到秦书记的下的工作分派,只需要在党务管理系统上处理一下就行,不麻烦。”祁鉴开实话实说。没有难为董海的意思,更没有借此卖一个人情的想法。

    董海好像挺激动,抓着祁鉴开的手用力地摇了摇,嘴里又变成了以前的称呼:“小祁,谢谢你啊!从现在开始,我要从头再来!看来我确实没有‘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的大智慧和大德性,我会永远记住你说的‘汝若反照,密在汝边’!多谢!”说完,冲着祁鉴开不断地点头,然后就离开了公司。祁鉴开望着他的背影,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明白了,甚至不知道自己如今是否真的明白六祖的那句话。他只是觉得,当大多数人“有”啊,“空”啊的背名言,参话头的时候,是一定做不到“无所住”的,那只是逃避实修的一厢情愿,还不如从日常生活的点滴做起,不放过任何一件小事、一个念头,不断反躬自省,否则,当年风华绝代的弘一法师为何从律宗这一法门进入呢?这个中道理说到底哪有那么复杂,无非是——话好说,道难行!谁愿意与自己的执着和欲望为敌呢,何况是那种时时处处为敌?那岂不是一种自虐?去除了执着和欲望,人还是不是人呢?这恐怕是绝大多数人都想不明白的问题。

    这一晚,祁鉴开失眠了,睡不着,又不知道该想起谁,或想起什么事。宿舍里除了住在上铺的冯宁已去了BJ,其他人都还在,早已进入梦想,康小军的呼噜声还是厚重有力,并且伴随着嘴向外吐气的噗噗声,叹息似的;刘舜身体笔直,仰面睡着,悄无声息,这小子连睡觉的时候都这么严谨。宿舍内的空调很热,祁鉴开的床靠着窗户,他掀起窗帘,向外望去,月光一大片一大片地洒下来,重重叠叠,把院子照得银亮耀眼,突然看见中央喷泉花坛那好像有一个人在绕着花坛走步。由于花坛正对着宿舍的北窗,也就是二十几米的距离,祁鉴开觉得这人看着眼熟,把窗户打开之后再看,是高琼!这都十二点多了,高姐怎么在花坛转圈?

    当高琼借着月光发现祁鉴开正站在三四米远的地方看着自己时,整个身体像被无形的大手不断拧压的吸水海绵,一直强忍的悲伤化成泪水奔涌而出,她撞在了祁鉴开的身上,是的,是撞上去的,因为她的双手在极度悲痛中依然矜持地僵硬地垂在身体两侧,泪水一下子近视了祁鉴开的肩头,身体无声地抖动着……

    “高姐,你……”

    祁鉴开的问话一出,高琼再也绷不住了,双手搂住他的肩膀,头埋在他胸前,哭出声来。

    大半夜的,一个有妇之夫趴在一个刚离婚的小伙子身上哭,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儿。祁鉴开只好拍拍高琼的肩头,轻轻推开她,挽着她的胳膊,把她拉到了连接广场与库房的月亮门旁,问高琼怎么回事。高琼哭了几分钟,也冷静下来,犹豫了一下,就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说了出来。高琼的叙述方式,确实也符合她平日工作时干脆直接的风格,先是一句话的概括,他丈夫出轨了,这是一件对于女人来说,既伤自尊又伤感情的事儿。说完这句话,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下来,祁鉴开不知说什么,等着她平静下来继续说。北华省平阳市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建市之前,就发现了地下的巨大石油储量,于是以调拨到平阳的大庆石油工人为技术主力,同时招收本地下乡青年,筚路蓝缕,硬是在被一望无际的芦苇荡包围的退海之地,建起了平阳油田,高琼和丈夫的父母,就是那个时候从大庆油田过来的工程师。两家人在高琼小时候就相识,在双方父母的玩笑声中,定了娃娃亲,后来又共同上了石油技术学校,刚毕业,就结了婚。丈夫技术好,能力强,加上父母的关系,升得很快,26岁正科,36岁正处,一路上春风得意。高琼觉得骄傲,认为这辈子找对了人,今后的生活有了保障和希望;而且老公这个人是个闷葫芦,不善言辞,用现在的话说,是个理工科思维的技术男,可偏偏那俗得不能再俗的老套故事,还是发生了。高琼低估了环境对人的影响,她还不能理解,环境一旦形成,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老公所在的钻井公司有三千多人,其中技术好的年轻人男人们组成了人数不等的钻井队,奔赴祖国各地,还有些战斗力更强的,直接出国了,南美、非洲、中东,靠着中国人吃苦耐劳加班工资低的优势,为公司赢得了大片海外市场。男人们走了,剩下了很多大姑娘小媳妇在家里面守着,如果说日子是一天一天过的,那守家待夫就是一分一秒地过的,那种想念男人,缺乏依靠的日子一长,思想的阵地就开始松动,高琼老公在莺歌燕舞中还是犯了错误,而且,被高琼堵在了床上,还是在自己家的床上。自己的男人跟别的女人在自己的床上翻云覆雨,高琼每每想起来就心如刀割。凡事就怕联想,她突然想起自己从平阳调到滨海工作也是老公找关系安排的,当初的解释是在滨海工作相当于去项目部出差,每天有80块的差补,高琼说咱家也不差钱,本来不想去,可是老公说,物资公司将来可能要进BJ,甚至有可能弄一个BJ户口,以后再买个房子,孩子不就是北京人了吗。高琼被这种美好愿景说服,就来了滨海开发区,要不是上周三突然回平阳仓储站盘库,事先也觉得没必要打招呼,结果就发现了丈夫的秘密,难道说自己来滨海也是丈夫为了把自己支开?想到这一层,又是一阵痛。

    祁鉴开能理解高琼的痛苦,但是还不能体会,尽管他也是婚姻失败,但过程不同。背叛,他没经历过,至于背叛之后迎来的是家庭的解体还是捧着伤痕得过且过,他并不能给出任何意见。所以他只能发出一声叹息,连安慰都不知从何说起。他低头看着高琼的头顶,很难想象这是平时那个雷厉风行、敢作敢为的大姐,虽然她也才三十五六岁,但很多次凭着经验和担当给组里的弟弟妹妹们出头,甚至不惜顶撞领导……,此时此刻,高琼就是个无助柔弱的小女人。祁鉴开想抚一抚高琼的肩膀,又觉得不合适,只好拍了拍。祁鉴开平时也能感觉到高琼对自己的情感,可自己对她更多是亲近,那种对姐姐的亲近,如今看到她这个样子,更多的是心疼,少了很多男女间的暧昧。高琼通过祁鉴开身体的细微感觉和他拍自己肩膀的动作,准确地明白了他对自己的感情,反而突然间轻松起来,继而又是怅然若失。她在失落什么呢?她自己都不知道,难道她内心深处希望能激烈地发生点什么吗?她不知道。自己老公犯了好多当上领导的老公们都会犯的错,那些丈夫长年在外而独守空房的年轻媳妇们,可不是所谓道德能束缚得住的,她们会在某一次醉酒,某一次感冒在床,某一次换灯泡时摔倒,甚至是某一次莫名的情绪崩溃之后,冲动地干点什么,高琼记得母亲对自己说过的老话:远来无轻债。如果路程足够长,再轻的负担也会压垮你;同样,如果时间足够长,再小的痛点也会让你头脑发热地义无反顾,因为大家都是人,都是需要呵护的女人……想到这,高琼感到脸红,如果我做点什么,那不是跟那些女人一样了吗?所谓善良和底线,大多就是高琼这种,在受到巨大伤害下还在反思自己而有所顾忌。

    一旦冷静下来,高琼的心思从自己转到了祁鉴开身上,理了下头发,说:“听说局里面要清查无动态物资了。”

    “你是说BJ的泰山总公司?”祁鉴开问。

    “嗯”高琼说,“你还记得咱们库房收的那批东西吧,就是董海、田忠心他们偷出去的那些东西,就在清查范围内。”

    “这类东西以前也说查过,不都是虎头蛇尾,走走过场就完了?”祁鉴开问。

    “这次不是。无动态物资里面最大的部分是那些明明已经发出去的,却没有人接收的。”高琼说。

    祁鉴开听着有些糊涂,“发出去了没人接收,什么意思?那发给谁了?”

    “是在出库单和关单上面都显示发出去了,但是国外项目部上却没有签收的凭据。”高琼说。

    “你是说,在财务的意义上,没有完成闭环?”祁鉴开问。

    “对。财务上有个专门的名词,叫‘在途’。很形象,就是这批物资在路上,还没有到达项目部上,也就是没有到使用者的手里。只不过这时间太长了,有些物资在路上漂了四五年。”高琼进一步解释。

    “那当初为什么没有人提出来?合同又是怎么做的?供应商不要钱吗?”祁鉴开问。

    “供应商的钱总公司财务已经拨款了,但是按照财务的流程,项目部要把使用费用再付给总公司,这才完成一个闭环。但是有些项目上人家不给。为什么不给,人家说项目上根本就没收到这个东西,要么就是签收的单据没了,要么就是当初的经办人已经离职了。”高琼解释道。

    “还能这么搞?”祁鉴开不解。

    高琼说:“其实就是项目上的人在打自己的小算盘。这笔钱如果交上去,那么项目部账面上的利润就会大减,那项目领导的政绩不就没了吗?有些人接着管理上的漏洞,想在这里面钻空子。”高琼叹了一口气,说:“这里面太复杂,我也不太明白。我说这个事的意思是告诉你,总公司现在需要一个具体做清理在途物资工作的人,如果你做成了,就有机会晋升,更别提调到BJ了,调到总部都是有可能的。但是这里面水太深,我也不敢肯定对你来说好处多还是害处多。”

    万般暖意涌上心头,这是祁鉴开在进入职场后第一个对自己言无不尽,知冷知热的人,“谢谢你,姐。”言毕,泪水竟流了下来。这确实是个机会,苏轼说:“来而不可失者,时也;蹈而不可失者,机也。”祁鉴开暗下决心,碰碰“在途”。当然,这个时候的祁鉴开,还仅仅是从“事”的角度来看问题,这是所有刚刚进入职场的年轻人的共有特征,他忽略了“人”的角度,而现实也终将教会他——人,才是所有问题的解决之道,或者:人,就是问题本身。

    当祁鉴开正琢磨着以怎样的方式毛遂自荐的时候,机会竟然主动上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