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大乱，人相残。

    深冬薄暮，分外凄寒。

    汴朝，龙骧元年，凤翔节度使。

    黄昏时分，天地一片浑濛血色。陇西九龙山外的荒山上，千百寒鸦盘旋。

    “讶——呀~~”不详的鸦鸣层叠回荡，鸦群汇成深空浩大的漩涡，又如同遮天的黑色飓风。

    飓风眼在荒山间破败的小庙中，一人枯坐。

    镇厄司九品小校胡弥，盘膝闭目，道袍破损，坐在小庙前院残缺的青石板上。

    胡弥冷眉星目，颇为俊朗，挽了个道髻，背一柄木剑，十六岁年纪，是个小道士打扮。

    乌黑的妖魔气息在他身上凝若实质，随着呼吸流转，剧烈涨缩。

    镇厄司，降妖除魔，镇压灾厄。

    但他自己，却有几分更像妖魔。

    破庙房顶落满了乌鸦。

    群鸦血眼猩红，贪婪地打量着院内，却畏惧于妖魔气息，不敢靠近。

    在胡弥前方五步处，有一口塌陷的深井。

    井周的青石板裂如蛛网。

    一道两人宽的裂隙横贯小院，撕开井下幽冥的空间。

    断口狰狞，如同洪荒巨兽的大嘴。

    冲天的血气，自裂隙不断涌出。碎砖、沙土、血迹潦草四散。

    一只乌鸦鬼祟地飞落，刚落下不久，落脚处那边沙土地忽然起了震颤。

    沙土鼓凸，如同波翻浪涌，忽然甩出一条触手状物。

    这触手遍体深黑，带着粗疏针毛，竟有一人多高！

    “哇~啊~”黑色乌鸦大惊而飞。

    触手几乎缠到了它身上，却没有追及的力道，萎顿向下，“啪”地落在青石板上，与一大团同样是触手状的东西纠缠一处，再也没了动静。

    细看却不是触手，而是妖鼠的断尾。

    那一团断尾，竟有三四十条。

    而沙土又一阵翻涌，冒出来半个人形。

    “唰啦”的轻响，一只乌皮六合靴踏住浮土，踉跄了两下才站稳。

    残阳照在脸上，显出他年轻而潇洒的面容。

    五官竟与盘坐的小道士胡弥一模一样！

    脸上也都弥漫着浓重的魔气。

    两个小道士胡弥！

    不过，这【胡弥】只有半个人形，道袍也更加破烂。

    缺了一腿，右脚齐膝断去，而右臂反折向外，以诡异的角度垂着。

    但手脚断折处却没血液涌出，倒透出一股旧纸的陈黄色。

    随后深井中，也传来的“咚”的如擂鼓一样的嗡响，回声空空荡荡。

    听着像米袋坠入米堆的声音。

    晚霞溜进来一分残红，照亮了井底的昏暗黏稠。

    隐约可见，井下铺着人和兽的碎骨，和成堆的四五十具大大小小的尸体。

    妖窟！

    井底竟是妖窟。

    最上层的新尸都是妖鼠，十几具妖鼠大如野猪，最大的两只骨架更是厚比牛熊。

    以妖化的程度看，已经到了武道第三境圆满的修为，自然吞食了不少人畜。

    杀它们可费了番功夫。

    “无量天尊。下辈子投胎，好好做人。”

    【胡弥】随意打个稽首，便低头看向手心。

    在他手上，握着一颗透明的由妖气凝合的珠子。

    胡弥轻轻一运神念，珠子便如薄雾般消散，融入了他手掌之中。

    他念海中登时多了一丝明悟。

    【土遁术】：可潜行于砂石黄土之间，穿梭移动。

    这是他从那只妖鼠那儿【借】的法术。

    妖鼠心善，说借就借。

    与人为善，就是功德。

    世界上还是好妖多！

    这窝鼠妖，拽着他衣服袍袖，偏把整窝的妖魔气息借他，要不不让走。

    盛情难却，就是有点费衣服费手脚。

    好在，他的手脚都是【借】来的，再借也不太难。

    胡弥口颂“功德无量天尊”，转身看向院中青石板旁仅剩的妖鼠。

    四只妖鼠背上贴着黄色定身符，被扔在地上，尚有气息。

    他一条腿蹬地，似滑似蹦，一耸一耸地来到妖鼠旁。

    有几只乌鸦偷偷摸近，他这一来，呼啦又惊起了一片。

    他提起脚边一只有半人高壮妖鼠，脸上堆起笑容。

    “耗子兄，我想问你借一样东西，来安我道心，还请行个方便。”

    妖鼠被定身符所封，动弹不得，布满血丝的妖眼里满是怨戾。

    作为鼠窝的五当家，它吃了沾染瘟疫的武卒，开了灵智，又掠食人畜，才吃到了如今的妖魔境界。

    而此时，它有一种要被吃掉的惊悚。

    面前这笑眯眯的半人，比大当家、深山的狐妖和狼妖都危险。

    它神识紧绷，以妖气冲击背上有些松动的封印符箓，身子意图挣扎。

    “区区妖气，都不肯借么？”

    胡弥舔了舔唇，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那借个脑袋如何？”

    妖鼠略一犹豫，忽然背后毛发暴起，在乱毛中刺出了灰黑色的鬣毛。

    后背鬣毛顶起，将贴着的定身符强抬两寸。

    肩颈处的毛发则针刺般直扎胡弥手掌。

    而拖地的长尾巴登时脱离封印，像鞭子般朝胡弥抽来！

    这是【天魔解体大法】，以妖血逆行，自残脏腑！

    短时间大幅提升妖魔修为，竟强行挣脱了定身封印。

    “嚓”的裂纸之声，从胡弥手上传来。

    然而胡弥没有松手，一股真气从掌心吐出，削断如针如箭的背毛颈毛，直没妖鼠的后脑。

    如同磕鸡蛋一般“喀啦”脆响，妖鼠脊椎一震，针毛松弛，挥到一半的尾巴骤然失了力气。

    鼠尾不咸不淡地抽在胡弥腰上。

    “噗”的闷声打出一道浅痕。

    被抽的那一瞬，胡弥的半个身子骤然变成了一个虚影。

    虚影中是一个薄薄的面具纸人。

    头是一枚半指厚的黑色木雕面具，身子和三肢都是薄纸片裁成的。

    面具打磨光滑，木纹如凝蜂蜡，肌理细致。

    而额心处则嵌有一枚小小的菱状突起，深刻着繁复如眼的纹路。

    妖鼠的搏命一击，打出了他的真身本体。

    他的左掌也已经扣在鼠妖脑后，直接借起妖鼠的妖魔气息。

    黑沉暴戾的妖气盘绕着胡弥左掌，随后分成两道，一道汇入胡弥的经脉。

    另一道则沿着空中不可见的神秘联结，朝盘坐的小道士飞去。

    妖气入体的时候，胡弥身子一震，压下眼中的一抹癫狂血色。

    嘶，这味道不对啊？

    难道是鼠妖天魔解体的缘故？

    罢了，借都借了，总不能不收吧？

    这个异世好像啥都能借，只要给得起代价。

    他的身子都是由道术借来的。

    甚至，他自己也是被【借】过来的。

    他算是小道士胡弥的分魂。

    之所以说算，是因为这个分魂另有一套自己的想法和记忆。

    在分魂里，藏着来自另一个蓝星世界的意识。

    在蓝星，他是一个三十二岁的打工人，也叫胡弥。

    周末吃着火锅，唱着歌，酒酣睡去。

    一觉醒来，便附身在一个乌木面具上，成了同名小道士的一缕分魂。

    这异世与蓝星大为不同。

    是一个武功、道术、妖魔、巫傩并存的超凡世界。

    大概一个月前，小道士胡弥急于突破境界，强练秘术。

    他借神通面具加持，强练神魂道术和巫术妖法，意图窃夺天机。

    修炼时，小胡弥一不小心触发了面具禁制，阴差阳错，走火入魔，【借】来了域外的分魂。

    也意外觉醒了【借夺天机】的能力。

    术法可【借】，记忆可【借】，气息可【借】。

    触碰神通法宝和大妖，便可借来一枚携带天地气息的珠子，叫【鸿濛道果】。

    以神魂消化【道果】，将几率借得一个术法，或一段记忆，或一分气息。

    还可以从妖魔那里借妖气魔气。

    不过，有借有还。最多三天，借的东西便将还归天地。

    因此，主魂的小胡弥在杀了鼠窝的当家大妖后，便盘坐在地，一刻不停地炼化到手的妖魔气息。

    目前两个人，不，两个魂都是武道第三境修为，借到的气息一般只能消化三成。

    反正不离一个借字。

    借贷天机，窃夺气命。

    似偷似借，亦正亦邪。

    咳，窃夺不算偷，窃夺……修行者的事，能算偷么？

    胡弥将妖鼠尾巴折下，身子抛到井里，低头看着手中新凝成的【道果】。

    在他手掌上，还扎着几根妖鼠的断毛。

    胡弥连连抖手，将断毛抖落，并以神念吞化道果。

    “什么？又是【土遁术】？”胡弥眉头一皱，感到自己体内的魔气乱涌，眼中又多了缕癫狂。

    不是【土遁术】，就是【鼠窜术】！这两招借来的时间都叠了半个月时长了。

    但自己的心念越发烦躁，竟按捺不下来。

    不至于不至于，不对，是主魂出了问题。

    胡弥猛的拧身看去。

    盘坐的小胡弥妖魔气息紊乱，如同黑云笼罩，暴雨将至，口中吐出鲜血。

    不好！又走火入魔了？

    小道士身子一晃，竟失去了意识，缓缓向后栽倒。

    妖气四溢，狂暴的黑气扫过小院，群鸦惊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