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凉的山路上，流民冒着冷风朝九龙山后山走去。

    传言有两名青莲教仙师在后山开坛祈福，还为流民提供衣食。

    对于冻饿的流民，可算是个大好消息。

    “啪踏”、“啪踏”，一脚高一脚低。

    干硬板结的山土路，有那么几段，却被几人踩出了黏稠的质感。

    行人没有发现，在路旁及土路上，偶尔泛出有水纹一样的涟漪。

    在流民脚下，胡弥运起【土遁术】和【鼠窜术】，如鱼儿般穿行在黄土中，也朝后山赶去。

    什么人也敢自称仙师？

    九龙山侧，小路两旁草木枯落，大片山地暗淡发黄。

    “听说仙师能够捏土成肉，吹木为炭，裁纸为衫。”

    流民里头一个缠着头的青皮开口。

    “当真么？”一个庄稼汉子道。

    “我听二狗子说的，想必不假。但得拜在仙师门下，侍奉香火。”

    “仙师真有本事，可灭了这陇西的妖鼠么？”

    这庄稼汉子与一个青年同行，两人都身着短褐草鞋，当是附近村的农夫。

    说话间他打量缠头青皮，眉头微微一皱。

    青皮额头露出的部分纹着一大块虎豹形状，似是在遮掩刺字。

    如今在脸上刺字黥面的，大都是汴军的军卒。

    逃卒。

    汴军的逃卒。

    当今中原为汴朝占据，其余节度使各占一隅。

    夫汴朝以忠孝治天下，已历三帝。

    汴太祖篡唐自立，其名为忠。

    汴武帝弑父谋逆，其名为孝。

    汴文皇杀兄夺位，其名为恭。

    得三帝传承，因此汴朝御军严苛，而逃卒也多。

    凤翔一镇名义上向汴朝称臣，实则节度使自掌兵事财权。

    凤翔的兵，便不会在脸上刺字。

    因此，在这儿的汴军，八成是逃卒。

    “你在这附近，可看得见有鼠灾？”

    缠头青皮毫不在意打量的目光，转问道。

    “这倒是没有。”

    “且既衣衫炭肉生得，那些虫豸鼠蚁料也杀得。这世道，你说是生得容易？还是杀得容易？”

    庄稼汉子想起自己死去的兄嫂亲族，叹道：“自是杀得容易。”

    “只要拜在仙师门下，便可饮食温饱么？我家孩儿，可否也拜入门内？”

    一个衣衫破烂，憔悴妇人靠近了青皮和庄稼汉，出声问道。

    她裹着个旧毯子，抱着睡着的孩子，显然有些困窘。

    青皮则看着妇人，挠了挠腮道：“听说是拜入教内，立马就发一份衣裳。”

    青皮说着朝前一指。

    “我也是听了二狗子的话来的。喏，前面看看不就知道了。”

    不远处是一道茂盛盎然的绿，是一片榕树林，在荒坡败壤中尤为显眼。

    众人逐渐走近，前面是一个山口。

    转过山口，落日余晖下，一片开阔平地。

    榕树林连绵苍郁。

    细看则其实只一株榕树。

    一株成林，树冠覆盖数里，阔如宫殿，居中的主干高若楼台，足有十人合抱。

    在主干旁，榕树巨枝三面环抱着一座庞大的青石法坛。

    如长翼般延展的巨枝垂下许多人般粗的须根，只露出了法坛的一角。

    水一样的涟漪在榕树丛中停停走走，最终停了下来。

    地上冒出了胡弥的脑袋。

    这里榕树根系盘虬，越近主干，越是严实，实在无法钻进去。

    因此他左兜右绕，倒多耗了些功夫。

    胡弥抖了抖道袍，走出榕树林中，四处打量，忽的悚然一惊。

    似乎榕树间有幽冷的目光扫过身体，他不由打了个寒颤。

    怒意不自主的激发，掩藏的魔气就要涌出，眼底再次翻起血色。

    胡弥莫名感到一分危险。

    那目光似乎只瞟了一下就消失了。

    胡弥举头四望，榕树里窜过去两只乌鸦。

    榕树林里零星有人影走动，大多都是乡民。

    空气中传来一丝腐烂腥膻的味道。

    大有古怪。

    不过作为镇厄司小校，断没有退缩的道理。

    胡弥在袖里一掐法诀，真气注入面具。

    面具里的小胡弥幽幽醒来。

    胡弥意念里响起了小胡弥的声音。

    【咦，怎么还没到第四境？别浪费了借来的妖气。】

    ‘你看这地方的妖魔气息，够不够你再走火入魔几次？’

    听他醒来净惦记着自己的修为，胡弥没好气地说道。

    【咦，这是九龙山后山？听师兄说，这里有五百年的榕树，得村民侍奉香火，快成半仙了。】

    【但是，如今怎么一股子妖怪的味道？】

    ..

    ..

    ..

    胡弥将自己所知简单告知小胡弥。

    【青莲教？在青城道会上没听过这号教派。师兄也没说过。】

    【不过，关陇的教派该归抱朴司管，咱镇厄司也可以代为管制。】

    镇厄司，镇邪除厄，降妖伏魔。

    抱朴司，裁定诸门教派事务。

    两司都是玄天军的次级私署。

    玄天军由大唐开创，作为道门私兵，自成军镇。唐末以来，由蜀中第一大派青城山节度。

    唐亡后天下未定，玄天军名义上归属于汴朝。

    而关陇蜀汉诸境，都为镇厄司下辖的范围。

    责无旁贷。

    ‘那就去会会这两个仙师。’

    胡弥整了整乱糟糟的衣袖，捋了捋头发，迈步溜出榕树林，跟在流民队伍的后头。

    茂盛的树林内，耸立着后山青石法坛。

    横幅招展，上书：“青莲至圣仙师”

    居中一块一百二十步方圆，九十步高的青石。

    青石被开山巨力切削成三层的法坛状。坛前还凿出阶梯扶手，裹着白青的布匹。

    法坛周遭，数十个乡民和谨慎的流民或蹲或站，打量着法坛的消息。

    而法坛第一层，散坐着各样衣衫，神色各异的流民乡民。

    第二层，则是白衣、青衣的青莲教信徒，分为两色派系，都端坐在蒲团上。

    顶层，居中白衣仙师端坐正中，长须垂拂，半边脸上盖着一张老树皮。

    【那老树皮想必是神通面具，若能借过来，再吸些妖气魔气，说不定就直接进江湖境了。】

    武道九境，以道门的说法，第四境为江湖境。

    不过一般江湖人及修士都没心思记这些劳什子境界。

    往往多以一到九境来称呼。

    胡弥则还想着刚才树林里的目光，暗道：‘你多留意周围，据说有两个青莲教的仙师，现在台上只有一只白皮老王八。’

    【不碍事。这仙师......老王八也只是第三境丘壑境，只要他同伙不是第四境的巅峰，都有法子对付。】

    胡弥随人流走近。

    “无相无为，不生不灭，极乐净土，真空家乡。”

    老仙师开口吟诵，神情悲悯。

    法坛阶前摆着两堆黄土，还有一摞青白交错的纸张。

    沿台阶点着熏香火把，烟雾缭绕。

    仙师长袖飘飘，手执拂尘，拂尘一甩。

    烟雾中，黄土竟变成了油亮的烤猪烤羊。

    美中不足，多了丝臊臭的鼠妖气味，和一丝异样的违和。

    不过在法阵对神魂的幻术下，众人都没有察觉。

    “仙师！”

    “叩谢仙师恩典！”

    众多信徒张臂狂呼，随后又伏地磕头。

    “修持大道，广种福田。钱财外物，过眼云烟。”

    仙师拈须而笑，几如神仙中人。

    随后双手连点，所指的那一摞纸噗噗连声，一一化成了一件青一件白的青莲教长袍形状。

    两名青衣白衣侍者当即走上一层顶部的台阶，拿起衣袍，朝一层的坐着众人招手，示意可上前拜得衣物。

    “救苦救难仙师！”

    “神仙本事！”

    路上所见的那个憔悴妇人已彻底信了仙师的神通，抱着孩子，冲在最前，磕着头领过长袍。

    信徒与半信半疑的流民不住欢呼，渐渐又吸引了更多人加入。

    新来的信众更是涕零，当即有人愿意供奉家中宝贝。

    胡弥则看得起了火气。

    烤肉和衣袍都是障眼法。

    加上法坛上的幻阵，自然能迷惑普罗乡民流民的心神。

    但这老道士明明有一身本事，也会阵法。

    却偏要用神通做些皇帝新衣的事情！

    实在是让人咬牙。

    【这青莲教老乌龟一共下了四层阵法。法坛外的大圈一层。一到三层，每层各有一阵。】

    【最外圈是‘两仪风火阵’，初级法阵，这个阵摊得很大，挡挡风保保暖还凑合，里面的三层大概都是迷魂幻阵。】

    既然是迷魂幻阵，胡弥倒放心了不少。

    他的神魂古怪，比他人受神魂道法的影响更少些。

    胡弥与众人不断走近。

    他吐了口气，从流民中站起，推开身前高呼的青皮，朝台阶上走去。

    “哪来的野种？赶着投胎么？”青皮开口便骂。

    胡弥则身子一偏，又将两人推在后头。

    仙师衣袂飘飘，白烟袅袅，颇有出尘姿态。

    脸上挂着笑容，老树皮面具下一片阴翳。

    在胡弥动起来时，仙师便已察觉。

    他神情略有些惊异。

    然而看到胡弥是个半大的后生小子时，神情又变得复杂而疲惫。

    他微微俯身，看着走到一层高处小道士，吐气呼喝道：

    “后生，所求何来？”

    “求一个心安理得。”

    “何事不能心安？”

    胡弥一步步踏近，前方众人四散，他缓缓道：“所见众人皆苦，不能解脱。”

    仙师衣袂扬起，法坛上空烟雾瞬间活了过来，朝胡弥聚拢。

    一层的阵法亮起，带着强大的灵压，轰然砸向胡弥。

    “盼离苦海，为何不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