Ａ

    §市场阿婆，我说一件事儿你别生气。

    §你就说吧，我已经没有气了，能生啥？

    §小行星撞地球前，有一阵子你疯疯颠颠，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你想让我当着大家的面说这个？

    §那有什么啦，现在大家都没有“面”了，你也没有了，有什么“当着大家的面”这种事儿呢？

    §好吧，我说说。那时候我解脱了，没有任何拘束了。我的精神无比轻松，身体无比轻松。我看到了你们看不到的东西，听到了你们听不到的东西。我高高在上，你们在我眼里只是小小的虫豸。

    §我们还觉得你肮脏不堪，恶心至极呢。

    §我和你们处在不同的层次，不可能相互理解。我从你们的世界中解脱出来，和你们是不同的存在了，为什么会在乎你们怎么看我？

    §那你现在怎么又变回来了？

    §解脱只是一时的，人不可能长久地解脱。因为解脱是相对于未解脱而言的。人解脱是相对于自己的过去，以及相对于其他未解脱的人，这是“解脱”之初的情况，这说明他也是被非解脱者定在的。当解脱之后，真的解脱了，不相对于未解脱者了，这人就没解脱了，孤独了。他不是解脱者，而是别的什么——当然也不是神仙。神仙也是和人相对的。这就失去了解脱者的身份和感觉，被未解脱抛弃。

    §所以说解脱者并没有解脱，解脱的不是解脱者。

    §对，解脱不解脱要在一条轴上，如果人从一头跑出去，就不是解脱者了。

    §你说你看到听到很多东西，那不是成了智慧人了？

    §智慧人和愚人也应该在一条轴上。

    §难道人就不能有飞跃吗？

    §能，当他变成非人，就飞跃了。智慧，愚蠢；解脱，非解脱……都是人的属性，也即是文化属性。人变成非人，才会摆脱这些属性。有些人向往远离红尘，但当他真的远离人世，就会发现自己什么都不是，不是作为一个人远离人世，不是一个远离人世者、解脱者，而是变成了非人。因为他断开了自己的相对者——人世，他就与人世无关了。

    §走过那条路，你就回来了？

    §对。但在我明白之后的不久，小行星就来撞咱们了，没来得及渡你们——哈哈，开个玩笑。

    §你不是在否定解脱吧？

    §当然不是。我并没有说“解脱”不好。能够从精神的困境中解脱，从实际的困境中解脱，无论对谁都是一件好事。但不能走极端。解脱是有针对性的，有目的的。人如果不需要解脱，活得好好的，就没有必要解脱。有人说看透了一切，要从一切中解脱，这是全面否定自己，否定生活，否定生命……甚至是否定世界。这无异于自杀，实际上也是自杀。每个人都是他自己的世界的人，否定了他的世界，也就否定了他自己。

    §如果全面的解脱意味着由俗入圣呢？

    §俗和圣难道不在一条轴上吗？

    §有益的解脱包括从桎梏中、从自我封闭中、从愚昧等等中解脱吗？

    §当然。

    §这样题目就大了，如果他没有把握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呢？

    §的确，这需要智慧。基本上来说，有针对性就好。比方说，一个人被囚禁，他需要从囚笼中逃脱，而不是从整个世界逃脱。

    §避免解脱扩大化？

    §是的。但在极端的情况下，有时也需要利用这种扩大化，然后再回到具体的目标上来。不过，有时候“回来”比“出去”更难，更需要智慧。

    §如果我遭受着极大的困扰，非常痛苦，但又不知道困扰我的是什么，或者不知道如何解脱，是不是就需要来一次全面的清理，也就是解脱的扩大化呢？

    §是的。但它是一把双刃剑，能帮你也能杀你。全面清理，有助于扫清迷雾，获得智慧，认清困扰自己的是什么，以及如何解脱。在这个基础上，如果能回到轴上适合的点，那就是智慧上的智慧了。他就可以说，我有智慧，但我不被智慧所困。

    §从愚蠢中解脱，来到智慧王国，再从智慧中解脱，来到自由王国，是吗？

    §海鸥姐姐还是你聪明，一下就说清楚了。自由王国并不在愚蠢和智慧这条轴之外，而在这条轴中。

    Ｂ

    §也可以换一种说法：如果物质不灭，那就说明除非你能进入另一条轴，否则就无法摆脱这条轴，这就是对解脱的限制。你不可能从对立面解脱出去，而不进入任何轴。

    §我觉得物质不灭并不是一个公理：谁能证明物质不灭呢？这是不可证明的。因为它需要完全归纳，而归纳不可能是完全的。

    §这是另一码事儿，别在这儿说。

    §我觉得，人求解脱，大多是求从有入空。但有和空是相对的，在一条轴上，所以人不可能进入一个没有相对有的空。也许人想从空的极端跳出这条轴，但跳出去的他是什么，在哪里？在一无所有中？在纯空中？那么这一无所有、纯空又是什么轴？相对方是什么？只要存在是相对的，任何东西就都不可能不受制约。所以不管人变成什么——泥土、粪便……甚至像咱们一样变成意识碎片，他都必然要被定在，他不可能完全解脱。只要存在，就要面临相对，面临定在。而不存在也是存在。

    §我有一个想法，就是我从这条轴上解脱出来，并不是进入另一条轴，而是和这条轴相对成一条新的轴。比方说，我从有内容的空和有的相对中解脱，成为新的一方而与原来这条“空－有”轴相对，行不行？

    §那你变成了什么，海鸥姐姐？

    §智慧。我把原来的“空－有”这条轴置为愚蠢，而我作为智慧与之相对，我站在这条新轴的这一侧，拥有智慧。虽然我并不能完全摆脱原先的轴，但我升华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是你包容了“空－有”，使之成为你的相对方，你自己则站在智慧一方，你管这叫升华。

    §对。但我并没有纯解脱。我仍旧是相对的一方。

    §也许你可以不断重复这个过程，不断跳出去产生新的“空－有”轴，不断升华？

    §可以吧。没准儿智慧就是这样发展的呢。

    §别说的那么玄好吧。跳出轴看轴，其实就是置身事外看问题的另一种说法，也可以说是站在更高的层次看问题。这并不新鲜。中国有句老话：旁观者清。我再打个比方，你在一个单位干得不舒心，那就跳槽嘛。思想也是这样，你被这个问题困住了，那就跳到它外面去看。

    §市场阿婆说的不错，这也是一种理解。

    §不过我觉得还是形而上学地看这个问题更有意思一些。

    Ｃ

    §脱离有内容的“空－有”这条轴，是从空的极端跳出还是从有的极端跳出呢？

    §都可以的。升华不一定非得从空的一端跳出，也可以从有的极端跳出，甚至你从中间跳出也可以呀。

    §我的理解：这就是否定之否定吧？海鸥姐姐，你怎么知道跳出“空－有”轴，你就成为智慧呢？为什么你不会是别的什么呢？

    §跳出任何一条轴都可以说是一个智慧的提升，也可以说是意识的升华。在还没有了解它的内容和关系的时候，你可以暂时称之为智慧。为什么说是暂时？就是因为智慧是具体的，是有层级的，是相对的。

    智慧指的是相对于原轴的认识和意识的升华。原轴的性质决定升华的性质。原轴具体，升华出的智慧也相对具体；相反，原轴越具普遍性，升华出的智慧也越抽象，越概括。尤其是，不同的升华有不同的内容，这也决定了新的相对关系的内容。所以它并非仅仅是智慧这么个抽象的概念。没有内容的智慧是不存在的。

    §这等于说解脱也是有内容的，是受限的？

    §那当然。

    Ｄ

    §你们说的都很抽象，我想了解一些具体的。市场阿婆，解脱是一种什么感受呢？是空吗？

    §最开始是吧。但那是坏空。

    §人家刚才不是都说过了吗——空－有是一条轴。

    §我知道它是一条轴，但是我想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感受——具体的感受。

    §海阔天空。这是我的感觉。我的道行很浅，就感觉到这个。

    §我常听人说：后退一步海阔天空。

    §在俗界，你后退一步，前面的空间是大了，但后面的空间却小了。而在解脱境，并没有什么前面后面。海阔天空并不在你外面，因为并没有什么你和非你，所以也没有相对于你的上下四方。海阔天空就是你，你就是海阔天空。

    §这不就是坏空吗？

    §是的，棕熊，认真起来这就是坏空了。无你就无世界，所以你还在，非你也在。海阔天空并没有抹掉你和非你的区别，而只是溶化了它的边界。海在，天在，只是它们是阔，是空，是你，是非你。海阔天空是意识界。

    §在这种状态中，还有行为和思想吗？

    §海阔天空是个意识平台，并不排斥一切行为和思想。任何行为和思想都是建立在某个意识平台上的。不同的平台产生不同的行为和思想，上演不同的戏。这些平台又构成更大的平台。

    §听你这话的意思，你并不排斥非海阔天空的意识？

    §对。世界大舞台上演各种戏，色彩纷呈，波澜壮阔。我只是我自己，一个无关的路人。

    §那……别人都在忙活，你在干吗？

    §我在赶路，在我的意识界中赶路。

    §哈哈……

    §你们都别笑。市场阿婆说她是路人，并不贴切。世界大舞台是不断变化和进化的，舞台上的角色也推陈出新。说不定，今天的看客就是明天的主角——包括路人。

    §那他们得登台吧？路人怎么会去登台呢，棕熊？

    §舞台也是变化的。它会来到路人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