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6号公车犹如脱缰的野马，车速瞬间提升了十倍，车上顿时乱作一团。在这瞬间的加速中，李京昊感觉自己仿佛被一个坚硬的模具牢牢禁锢，四肢几乎无法挪动。他艰难地用余光瞥向窗外，窗外只有一条低矮的护栏如闪电般在他眼前飞速闪动。

    李京昊被紧紧地嵌在座位里，原本的椅背已经严重变形，仿佛是被他硬生生砸凹进去的一般。恰好有一个与他身体契合的凹陷，将他的半个身子紧紧包裹其中。李京昊感觉到这个椅背仿佛有了生命，背部与后脑勺接触的部分还在微微蠕动着。

    他勉强扭动了一下头，看到鹿伶俐的情况比他稍好一些，但脸色苍白如纸，显然还未从刚才的惊魂中缓过神来。引擎的声音震耳欲聋，如同猛兽的咆哮，似乎随时都有爆炸的危险。

    李京昊感到自己还在慢慢地陷入椅背，而车速仍在不断上升。与身形相符的凹陷起到了一定的缓冲作用，但他仍然心惊胆战。大约一分钟后，凹陷的椅背开始变形，逐渐恢复原状，陷在凹槽里的几人仿佛被一股力量推了出来。

    鹿伶俐体重较轻，她身上的惯性比李京昊小得多。当她略带惶恐地注视着椅背时，李京昊还有一小部分身体仍卡在椅背中。“轰——轰——”巨大的引擎声和金属碰撞声在后座震耳欲聋，尤为刺耳。鹿伶俐无力地靠在椅背上，安全带如忠诚的卫士，紧紧贴合在她的身上。她茫然地盯着前面的电子屏，屏幕上正在播放开发区施工部门的招生视频。李京昊此时已被完全推出椅背，他正用手肘摩擦着椅背，椅背质地坚硬，表面略有凹凸，但触感却极为丝滑。

    “C级高纤塑料。”鹿伶俐的回答犹如一把钥匙，轻易地打开了李京昊心中的疑惑之门，但她的声音却似轻飘的棉花，软绵绵地从嗓子里滑过。李京昊看了眼鹿伶俐，决定不再多问，将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闪动的低矮护栏已然消失不见，仿佛一条灰色的带子在风中飘荡，几乎难以看清支撑护栏的栏杆。

    此时此刻，前排的两人却显得格外惬意。“接轨速度还是挺吓人的。”哥密尔人嘴上虽如此说着，蓝眼珠里却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似乎对刚才的体验意犹未尽。赤纳人没有接话，只是默默凝视着面前巨大的车窗，仿佛在欣赏风景。然而，这画面实在单调，让人难以恭维。道路漫长无尽，一眼望不到尽头。除了不断钻入脚底的铁轨与两旁飞速移动的护栏，就只有万里无云的天空。

    赤纳人打了个哈欠，暗黄的皮肤上，鱼尾纹如层层波浪般堆叠在一起。左眼眼角处缺了一小块肉，宛如被刀子剐去了一部分，形成的凹陷疤痕恰好将“鱼尾巴”与眼角分隔开来。“这次没上回有趣，上回人还多一些。”哥密尔人回头看了看后方惊慌的几人，咧着嘴自言自语道。显然，他没有注意到最后一排座位上那一大滩呕吐物，以及后窗玻璃上棕黄色的污迹。

    车上的广播又响起，提示乘客可以解开安全带。这时，一个身材瘦高的女生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看上去十分虚弱。她穿着一件奶白与墨黑交织的毛衣，左手扶着椅背，缓慢而艰难地向后挪动着，右手拿着毛巾和一个新的呕吐袋。

    看样子是去准备收拾最后面的狼藉。

    李京昊解掉安全带，看到此时站起来的女生，他有点想换个位置，他的鼓膜都快要被这声音给震裂了。

    “呕——！”

    后面突然传来一阵呕吐声，只不过没人听见。

    鹿伶俐还没解安全带，她的样子比刚刚的女生好不到哪去，在座位上半耷拉着脑袋，头发散乱地垂着。

    李京昊把身子往窗边靠了靠，看起来有几分躲避的意思，他用小臂托住鹿伶俐的额头，帮她把头重新躺靠在椅背上，随后挺了挺身子向后方看去，刚刚那个白衣女生恰好正扶着座椅走回来。

    “你好，请问你还有多的垃圾袋吗？”噪音太大，李京昊不得不提高点声音向她说话，他感觉有点别扭，他从没大声朝别人喊过，在车上就隔了一个过道的地方朝别人大声说话，看起来有点像耳背的老人在朝别人喊话。

    白衣女生扭头看向李京昊，慢悠悠地向他靠去，好像还不确定李京昊是不是在跟她讲话。

    “不好意思，”李京昊又把声音提了提，“我想问你......!“

    “停停停，我听到到，用不着朝我喊。”女生虚弱地打断了李京昊，不过说这些话，好像耗费了她大半的精力，她跌跌撞撞地来到鹿伶俐位子前，双手撑着鹿伶俐前后的椅背，黑发笔直地下垂到腰间，像一棵细长的白桦树站在那里。

    “看样子，就是她要垃圾袋咯？”女生轻飘飘地说道。

    李京昊坐在座位上，朝她点了点头。

    “我带了药，晕车的。”女生低头看了看鹿伶俐，鹿伶俐还是昏昏地闭着眼，又看了眼李京昊，以为李京昊是她身下这个女生的男朋友，便用询问的语气说道：“你喂给她？”

    李京昊摇了摇头，恢复了平日里平淡的声色：“你喂吧。”

    她身体略带摇晃地俯下身，随后半趴在鹿伶俐身上，脸色发白，脸上好像只有黑与白两种颜色，她从口袋里摸出一板药，用拇指顶出一片，然后塞进鹿伶俐的嘴唇里，雪白的手指推着药片往里面送了送。

    鹿伶俐只觉得口中似有异物存在，意识也逐渐变得清晰起来，她缓缓睁开双眼。这时耳畔传来一道温柔的女声：“再坚持一下哦，只要含住这药丸两分钟左右，然后咀嚼吞下就行啦。”说话间，女生将药丸放回口袋，并用左手轻轻摆弄着鹿伶俐的秀发，试图让其显得整齐些。

    “嗯……？”鹿伶俐努力抬起头，视线被一棵高耸入云、纤细修长的白桦树所吸引。起初她有些恍惚，以为那只是一棵细长的白杨树，但几秒钟后才惊觉原来竟是一个人！女生注意到鹿伶俐已经苏醒过来，急忙收回原本放在她头发上的手。

    鹿伶俐微微张开嘴巴，似乎正在感受口中之物，眼神充满困惑地凝视着面前的女子，接着又转头望向李京昊。李京昊言简意赅地解释道：“刚刚你晕倒了，所以她给你喂了一些药。”

    鹿伶俐定睛端详着眼前这位站立的陌生女子，只见对方双手如同帐篷支柱般支撑于自己身体前后。“谢谢……”尽管仍处于迷蒙状态，鹿伶俐还是礼貌地道了谢。

    “嗯，”女生低头看着鹿伶俐，苍白的脸色中恢复了一丝血气，又重复了一遍，“含两分钟，然后就可以把它咬碎咽下去了。”

    “应该都是去外交院的吧？”女生问道，问的对象是李京昊和鹿伶俐两人。

    李京昊此时正靠在椅背上，侧看着窗外出神，他微微转了转头，眼睛往对方身上飘了一下......

    “嗯，我和他是一班的。”鹿伶俐替他一同回答了，她抿着药，看起来像含着糖的小孩子一样。

    “我和他是同学。”鹿伶俐看起来有些尴尬，此时已过去两分有余，鹿伶俐像仓鼠一样一点一点咬着嘴里的药片。

    “哦，我还以为你俩是一起考上的情侣呢，”女生轻快地笑说道，“哎呀，我是二班的，我叫柳旸。”

    鹿伶俐脸色有些绯红：“我叫尉迟鹿伶俐，叫我鹿伶俐就可以。”

    柳旸仍有些虚弱，但很有聊天的兴致，她站在那里，兴致勃勃地和鹿伶俐聊天，她的话像阳光中闪烁着的漂浮的游丝，若有若无却又无处不在......

    “冒昧问一下，你不吃药吗？”李京昊突然打断了柳旸的话，眼睛淡然地看着柳旸，语气很随便，好像在问柳旸有没有吃过午饭。李京昊目前对这个自称柳旸的人还存有疑虑，自己带着晕车药不吃，反而给别人吃。

    柳旸顿了顿，看着李京昊，神情和刚才确认是不是李京昊在和她讲话时一模一样，鹿伶俐愣住了，此时嚼着药片的嘴也停住了。

    柳旸右手下意识地伸手摸着自己头发下的右耳，左手仍搭扶在鹿伶俐的椅背上，自顾自地说着。

    “晕车和前庭神经有关，前庭神经发育越差的人越容易晕车......”柳旸慢悠悠地说着，眼神悄悄在两人脸上扫了一下。

    鹿伶俐在下面微微点了点头，心里赞同说的话，这些她在之前自学医学时略有耳闻。

    李京昊则保持不动，等着柳旸回答。

    “我原本是晕车的，”柳旸依旧慢悠悠地，仿佛想把每个字之间都卖个关子，“现在嘛......嗯......因为......“

    柳旸说着，纤细的手指撩开遮住右耳的长发，下面是一块白色的矩形机械，取代了原本耳朵的位置，大小约为成年人食指与中指并拢时的前两段指节，上面有几道细长的矩形黑孔。

    “这个东西一直植入到我的耳蜗，也影响到了前庭神经。”柳旸用手指敲打着它，声音听起来像在用指节叩打厚厚的窗户。

    “抱歉。”李京昊连忙送上诚挚的道歉。

    柳旸惨白的嘴唇上浮现出些许笑意：“没事，我还觉得这个挺帅的，我以前晕车，但自从装了这个以后，我的前庭神经好像更完善了，平时坐车也不晕了，所以才想上这趟车试试，谁不想有趟这么刺激的体验嘛，没想到它好像突然不起作用了......”

    “那你为什么不吃呢？”鹿伶俐咽下了嘴里的药，看样子身体已经恢复了。

    “没有用，”柳旸又敲了敲自己的“右耳”，“大概也是这个的缘故吧，药物对它没作用了——你咽下去了吗？”

    “嗯，”鹿伶俐应道，“没想到是甜的呢。”

    “啊，你真咽下去啦？”柳旸吃惊地问道。

    鹿伶俐突然睁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柳旸，直到看到柳旸脸上憋不住的笑容，才知道那只是个玩笑，鹿伶俐脸上红了一下，轻轻咬住自己也忍不住想笑起的嘴唇，埋怨似的用手轻拍了一下柳旸的小臂。

    “你先去坐下吧，你还很虚弱呢，”鹿伶俐注意到柳旸脸色不好，便关心地道，“我扶你回去。”说罢便开始解开身上的安全带，想搀扶柳旸回去。

    柳旸听出来这是鹿伶俐关心她的一片好意，并非“逐客令”，用手轻轻按住要起身的鹿伶俐，说道：“不用了，我还要去收拾后面的......呃......”

    她原本是想收拾刚刚飞到最后面的呕吐物，但刚走到那又吐了出来......便把手上的东西放在后面，准备回去拿个新的。

    “听你刚刚的话，你好像坐过这趟车。一会能和我说说吗？”李京昊突然问道。

    柳旸有些惊讶，不禁问道：“没人跟你讲过......这些......？”

    鹿伶俐有些不满地瞪了李京昊一眼，现在再去问这些显然不是时候，李京昊不做理会，只是对着柳旸摇了摇头。

    柳旸见状便说道：“我有些在首城区的亲戚，他们知道我考入了之后就跟我讲了很多有关首城区的东西，和以前待的地方大不相同。”

    鹿伶俐无奈地翻了个白眼，说道：“我亲戚也跟我讲过一些事......不过我没什么兴趣听，反正到了就知道了。”她见柳旸虽然虚弱，但仍然有聊天的兴头，便也继续聊起来。

    李京昊有些无奈，可不会有人去恭喜他考进首城区，还跟他讲一堆关于首城区不一样的事情。

    “这趟车有个外号叫‘地狱号公车’。”柳旸突然说道。

    “啊？”李京昊大跌眼镜，怀疑是车的动静太大，他听错了。

    柳旸看到李京昊镜片仿佛底下闪着“你在开玩笑吧”的眼神，便解释道：“我大伯和我说的，他是《光棱聚焦》的主编，他在报上是这么称呼这车的。”

    李京昊了然了，这的确像是《光棱聚焦》的作为。如果是《光棱聚焦》主编介绍的东西，那也没什么价值了，李京昊感到有些失望，顿时便没了兴趣，有谁会对一辆公车大作文章呢？

    “我大伯说，这趟车可以找出‘工蜂组织’的人，把他们的灵魂留在上车的地方。”柳旸用惨白的脸神秘兮兮地说道，看起来有些吓人。

    “什么？”鹿伶俐也忍不住发出了疑惑。

    “就是这样，”柳旸说道，“这趟车有一条专用路，就是我们现在，需要环绕13圈螺旋公路才能到这，每绕一圈，就会抛下一个‘工蜂组织’的人的灵魂，然后到和专用路接轨的时候，要突然提速，一是因为丢弃了部分人的灵魂，车辆变轻了；二是为了防止那些灵魂追上来。”

    李京昊在听到“工蜂组织”三个字时猛地抬起了头，但听到柳旸之后的话便又立马没了兴趣，这种话毫无根据可言，心中不免暗自讽笑。

    “不管‘工蜂组织’的灵魂丢没丢，我的魂是差点被那个加速给弄丢了，”鹿伶俐把手臂搭在额头上，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我扶你回去吧。”

    公车已经稳定下来，感受不到一丝颠簸，柳旸乖巧地半搂着比自己矮许多的鹿伶俐，让她能够搀着自己。

    李京昊安坐在座位上，除去柳旸的添油加醋，至少让他了解了大致的路况。

    柳旸被鹿伶俐扶回到座位，在柳旸旁边与她聊了起来，比起李京昊，柳旸的兴致更多是在鹿伶俐身上，而车子最后面的遗留物似乎已经被遗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