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区

    “昆仑”浴场

    入夜后，昆仑浴场准时开门营业。当第一个客人到达时，大半个浴场已经被浓厚的水汽所覆盖。

    昆仑浴场的地理位置非常好，它就位于那座山坡的顶上。在天气晴朗的夏天，泡在浴池中的客人可以将周围的景色尽收眼底。人们目送海鸥的翅膀飞过山坡上杂乱的低矮建筑，在冰凉威士忌带来畅快体验的同时，欣赏着那些俊俏的鸟儿在碧蓝的天空与海洋间肆意徜徉的身姿。

    但在寒冷的冬日夜晚，这里提供另一种全然不同的奇妙体验。这是一个能够让客人卸下重重心防的地方，在这里，人们可以彼此亲密地悄悄私语，没有任何监控设备能够窥探到他们不愿告人的小秘密。

    此刻，朦胧的水雾遮挡住了远处海面上的粼粼波光，为此处披上了一层神秘的纱幕。在那层薄薄的水雾下，人们畅所欲言，无需有所顾忌。

    在山脚下，摆渡人正踏着匆忙的步子一路朝山顶走来。

    她在潮湿肮脏的街道里穿行，她心无旁骛，快速地穿过一个个拐角。她脚下的青石板陷在肮脏的烂泥里，一路上都弥漫着腐烂的水果与菜叶散发出的恶臭气息。

    在每个转角处都有将死之人的身影，那些穷困潦倒的流浪汉霸占了每一寸花岗岩墙壁，在寒风停歇之前，他们是绝对不会也不敢逃离那些小小的温暖巢穴的。

    摆渡人时刻保持着警惕，她穿着短裙，她那把消声式波动手枪就藏在她的右侧大腿处。她免不了要从那些肮脏的身体上跨过去，她脚步轻快，尽量不惊动那些昏昏欲睡的身体。

    她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反应物是烈性烧酒与重口味肉类食物，胃液充当了催化剂，醉酒者身上爆发出的荷尔蒙则让那种酸臭味变成了富有侵略性的气息。无知无觉、无痛无痒、无所畏惧……多数奸淫辱掠的戏码都以这样的前奏开场，这是典型的“酒壮英雄胆”。

    她刚走进那个转角，一个眼神饥渴贪婪的流浪汉就朝她靠了过来。从那戾气横生的表情来看，对方原本只是打算劫财。

    干净的月光从低矮的屋檐间洒落，照亮了她那张俊俏的脸上洁净无瑕的肌肤。他眨了眨布满血丝的双眼，在看清了眼前站着的是怎样的甜美羔羊后，满脸的戾气变成了一种即将享受猎物的沾沾自喜。

    她停下了脚步，她的手垂放在大腿边上，和她的枪就隔着一层薄薄的尼龙纤维，但她并不急于一枪打烂那颗满脸络腮的脑袋。

    在她的身后传来了吧嗒吧嗒的脚步声，一双破烂平底鞋正踮着脚尖小心地烂泥里挪动着。

    “识相的就给我让开！”她掏出了武器，为了提醒身后悄悄靠近的人，她对着身后的烂泥地开了一枪，地上的青石板“啪”地一声被打成碎片，“再敢靠近一步试试。”

    有一种面色潮红是由极端的恐惧所引起的。

    通常而言，当自以为能够为所欲为的人突然意识到自己才是弱者时，惊愕、恐惧、羞愧等等一系列的复杂情绪会一股脑儿而蜂拥而出。它们相伴相生，相互加强，在它们的共同作用下，直观的生理反应会立即显现，滚烫的血液会迅速冲上当事人的头顶，即便深度酒醉的当事人也会当场清醒。

    现在，那种突然的情景反转就出现在她的眼前。

    她无需去看对方的眼睛就能确定那颗脑袋里的想法，很显然，对方已经示弱了。

    但她没有放下戒备，那双平底鞋还停留在距离她不到两米远的烂泥地里，那是一个只需要纵身一跃就能将她扑倒在地的距离，理论上，对方有机会在不到半秒的时间内制伏她。

    阴暗潮湿的角落、寒冷的夜晚、洁净的月光、来自异性肌肤的温热触感……要选择放弃实在是很难。她对面那双犹豫的眼睛出卖了平底鞋的想法，那个烂泥地里的家伙显然以为自己胜券在握。

    她身后的空气突然紧绷了起来，她的手指麻利地扣上了扳机，她突然收缩的上桡肌顶住了从虎口处传来的后坐力，她侧身往边上躲开，一具满是秽物的身体从她的身侧飞了过去，她调整手臂，对准那个毫无保护的后脑勺扣下了扳机，脑浆顿时溅了一地。

    她举起枪面对另一个人。

    对方先是目瞪口呆，紧接着幡然醒悟，随后飞快地转身逃离。

    小巷中响起了一串吧嗒吧嗒的脚步声。

    “啐——”她迈开步子，朝着下一个街道走去。

    沿途那些躺在烂泥地里的流浪汉早已被匆匆响起的脚步声惊醒。

    她握着枪，大步地从街道上走过。看着她从街道上走过，那些衣衫褴褛的身体立刻蜷曲成了一团。

    她一路上都紧绷着神经，随时准备大开杀戒。

    通往山顶的主干道终于出现在她的眼前，她的视野豁然开朗。

    她习惯性地朝左右各瞥了一眼，通往山顶的街道上满是充满暧昧的全息广告影像，浓烈的荷尔蒙气息几乎要将她彻底淹没。

    两侧商店的门口漂浮着各种淫秽下流的广告标语，浓妆艳抹的男男女女们明目张胆地在商店门口招揽生意。在这条街上，几乎每三个店面就有一家以此类服务为主营业务。

    街道上还有许多洗浴按摩之类的商家，但实际上，姿色最好的货色就在那些商家中。为了增强竞争力，即便餐饮店的老板们也会为客人提供贴心的“增值服务”。

    她快步朝山上走去。

    沿途的门店渐渐变得稀少，在她即将到达山顶时，她的两侧只剩下了经过精心裁剪的灌木丛。

    她走入昆仑浴场的大门，在绕过照壁后，两名服务生立刻朝她迎了上来。

    “找人，带我去天之海包厢。”

    在用极其老练的眼神迅速打量了她一眼后，服务生的脸上露出了若有所得的表情。

    “这边。”

    她跟在服务生的身后，快步朝着浴场的深处走去。

    他们走在一条鹅卵石铺成的走道上，走道两侧布置了多人混浴的大池子。浓烈的水汽层层叠叠，能见度不会超过一米。

    空气中飘荡着嬉笑打骂的声音，凭着对那些下流语言的简单理解就能描绘出角落里正在上演的场景。时不时有一丝不挂的男女追逐着跑过她的脚边，将水花溅到她沾满泥泞的长靴上。

    她不动声色，对那些下流的场景视若无睹。

    一个屏风挡在了他们眼前，在屏风的背后是又一段长长的走道。

    在这里，没有追逐打闹的嘈杂场景，取而代之的是舒缓的音乐与水波泛动的轻响，不时从屏风背后传出的轻柔呻吟声为歌手的轻语呢喃增添了一种别样的色彩。

    他们绕过那个屏风，一条横向的走道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这边。”

    服务生带着她朝一侧走道走去。走道上每隔一段距离就出现一个门廊，服务生一路走到了尽头处，在最后一个门廊前停下了脚步。

    “我们到了，”服务生转身面对门廊的方向，“牛先生，您有访客。”

    门廊后传来一阵水花波动的响声，一个中年男子的低沉声音回答道：“让她进来吧，你可以走了。”

    “请。”服务生说着转身离开了。

    她穿过门廊，随手将长外套丢到置物架上。在走过一段鹅卵石小道后，来到了水池边上。

    这里的水雾极其浓烈，不断翻涌的蒸汽毫不客气地钻进了她的鼻道里。她每次呼吸的时候，胸口都有一股刺痛感。

    她对这个地方很满意，即便那些纳米传感器能够起作用，它们顶多收集到一堆乱码和模糊的影像。那些纳米传感器倒不是大问题，更让她在意的是非法运营商的局域网通话也可能被监控。但在这里，这两种担心都没必要。昆仑浴场的老板在浴场周围装满了干扰器，隔绝了浴场中的一切通讯信号。

    “宝贝，往这边来。”水雾中传来了那个低沉粗鲁的声音，“来，咱两先亲热亲热。”

    她走到浴池边，在浴池边缘处坐下。她将手深入水中，她被冻僵的手指感觉舒服了一些。

    水面上传来了一阵响声，大牛粗壮的身体轮廓出现在了她的身边。

    “队长。”对方的嘴巴贴在她的耳边，声音小到只有她能听见。

    “叫我来什么事？”

    “出了点状况，暂时还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但似乎有大人物来了。”

    “大人物？”

    “有同志在黑市见到了奇怪的事，似乎有人在追查一起技术盗窃案。有几个诈骗犯在街头兜售假冒的数据晶体，当场就被拖进了巷子。”

    “这种事不是很正常么？”

    黑市上的买方通常都有黑道背景，难免有涉世不深的新人从市场上买到假货，碰上这种情况，帮派头目免不了要出手维护面子的。

    “不，”对方压低了声音，“不是寻常的黑道恩怨，追查这件事的人似乎是帝国的政府官员。这件事非常奇怪，警察居然介入了，动手之前居然不先搞定警察，这可不像是黑道的风格。而且那些人的动作非常快，每次都能在警察出现之前及时离开。他们做事非常干净利落，现场没有留下任何可供警察追查的痕迹。”

    “你确定？什么时候的事？”

    “就这两天，他们动作频繁，在我来见你之前，同志们已经见到了不下十起类似的事。”

    “啧——”

    “同志们检查了其中一两个人，发现他们都来自那个素体项目组。”

    “这么巧？”

    “如果他们查到我们的头上，我们的身份就暴露了——”

    她沉默了一会。到目前为止，这次潜入行动相当成功，他们已经获取了大量的技术资料，这些技术资料都会被转化为对抗帝国的作战力量。但这有一个前提，他们必须安全地将资料带出这颗行星。

    “你去通知同志们，停止和当地盗贼的接触，准备撤离。”

    “好。”

    “记住，口头传达通知，不要借助任何通讯设备。”

    “了解，队长你呢？”

    “那个叫做素体的项目让我非常在意，我认为有必要搞定它。”

    “这么做是不是太危险了？临行之前，上头让我们尽量低调的。”

    “从介绍资料对素体的描述来看，素体拥有超乎人类想象的强大力量。如果帝国成功研发并运用了这一技术，他们很可能会彻底改变现在的战争格局。我们可是好不容易才争取到了与他们正面抗衡的机会，绝对不能让他们得手。”

    对方点了点头。

    “在总部派人过来接应我们之前，你们尽量隐藏身份，就这样吧。”

    她准备起身离开。

    “队长——”

    “嗯？”

    “你今天的打扮真撩人。”

    “滚。”

    她远离了令人慵懒的水池，随手披上了长外套。在离开了浴场的湿热水汽后，刺骨的寒风再次包裹住了她的身体。她裹紧外套，快步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

    街道上变得安静了许多，她几乎是一路小跑着赶到了山脚下。海岸边有一个载具停靠平台，她的全地形摩托就停在那里。

    她手动打开车载全息显像器，用伪造的帝国身份登上了一个快餐小说发布网站。她调出存稿，为即将发表的那个章节修改了部分内容。

    “……仅仅是想到身体会被摔得粉碎，那种惨不忍睹的画面就叫他胆战心惊，他立刻就从悬崖边退了回来。‘如果有人从悬崖对岸给我丢根绳子过来就好了。’偷窃龙蛋的勇士如此祈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