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千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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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明月有期(四)

    李颂玉兄弟对家产一事万分上心,县令说是要方姑第二日主动归案,他们一早便迫不及待地找上了门。

    “方姑,还不走吗?”李颂玉露出意味深长的笑。

    “为何要走?”

    李府的小厮和侍女全副武装,手中握着昨夜搜罗来的棍子随时准备动手赶人。

    李颂玉看这架势虽说心中还是有几分胆怯,但想起李家的家产即将落入自己囊中,胆子又壮了几分,双眼盯着侍女和小厮,口中说道:“你忘了,你与外人通奸妄图转移家产,现在这李府是我们的了。”

    “笑话,就凭那从书房偷出去的信,也想污蔑我?”

    “那又如何,县令既信了,那通奸一事便是事实。”

    “何人说是事实?”极具威严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恰在此时,柳云关与穿着官服且头戴乌纱帽的太守来了。

    “你说的可是县令?”太守笑着问道,语气却很阴森。

    “是……”

    “可是那个收了二位夜明珠的县令?”

    李颂玉二人面面相觑,露出了慌张的神色。

    “贿赂是一罪,辱人声誉亦是一罪,抢占家产又是一罪,二位想先从何处定罪?”

    见两人颤抖得说不成一句话,太守也没再啰嗦,果断挥手让身后的卫兵将李颂玉二人押走。

    “柳门主,多谢报信,本官此番必严厉整肃明月郡官风,不让百姓受无妄之灾。”

    “无妨,应尽之责罢了。”

    在太守的公正裁断之下,县令、李颂玉与李颂立各自受到了应有的惩戒,无人再敢轻易提起李家家产一事,而李府经历风雨变动,也终于在方姑的主持下回到了正轨,一直到今日。

    “这样说来,那方姑还称得上是一位‘铁娘子’。”柳云关静静听完唐一意的回忆,半响才做出这番评价来。

    “若我意会得当,柳大哥此言可是在称赞方姑为人刚直不屈?”

    “是这个意思。”柳云关轻拍着额头,书到用时方恨少,“铁娘子”用在这个语境中似乎不太恰当,但他也想不出更好的形容了。

    唐一意点点头,算是又学到了一个新词儿——铁娘子。

    “不过我当时真有那么英勇神武?竟然能让方姑追着把夜明珠送到无度门去?”

    “那还真是,”唐一意抖抖衣裳上因坐在地上而勾到的枯枝,站了起来,接着说道:“毕竟你在李府最孤立无援之时出现了,还‘事了拂衣去’,和说书者故事中的形象完美重合,她崇敬你也是应当的。”

    柳云关叹了口气,道:“过去这般英勇神武,倒反衬得今天的我像是一个废人了。”

    方才唐一意说七年前这具身体是能身轻如燕,在屋顶上飞蹿的,如今倒好,武功全废帮不上忙也就罢了,还总拖后腿。

    “无妨,待我们集齐所需草药,你一定会重拾一切的。”唐一意语气坚定。

    “嗯。”柳云关勉强地笑了笑。

    眼下方姑对他们是提防万分,这血色莲子不知道还能不能拿到手。

    “柳大哥,要不我们去偷血色莲子吧。”

    偷?这么刺激?柳云关瞪大了双眼。

    “也不完全是偷,我就把十倍于寻常价格的银子偷偷放在李府中,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血色莲子拿走?”

    柳云关的双眼瞪得更大了,自己的记忆竟然这么值钱。

    “正好天也快黑了,夜里更方便行动,我们往回走吧。”唐一意没给柳云关发表意见的机会,扭头就往明月郡内城方向走去。

    “阿意,这次要是失手了怎么办?”柳云关急忙跟上唐一意的步伐。

    “失手?我唐一意不可能失手。”

    “假设一下。”

    唐一意沉默。

    “要是失手,能不能换成夜明珠?”柳云关道出了真实想法。

    唐一意闻言停下了脚步,被柳云关的想法逗得花枝乱颤,缓了半天问道:“那俗物有何稀罕的?”

    “我手上没有的东西当然稀罕了。”杂物仓中的夜明珠不算是在手上的。

    “行。”

    “那要一颗最大的!”

    日渐西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柳云关不知道从何处扒拉出一条表皮光滑的木棍,放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拖行,划出了一条长长的线。

    夜深人静之时,李府掌灯的侍女将府上的夜明珠都蒙了起来,一切进入酣梦之中。

    唐一意带着柳云关在李府外围绕了一圈,终于找到了围墙最低矮之处,自己轻轻巧巧使用轻功翻了过去,而柳云关则是搬了好几块石头垫脚才费力爬到围墙上,一只腿悬在府外,一只腿悬在府内,来回晃动着。

    “为什么不能用轻功带着我一起进来?”柳云关压低了声音问道。

    “太重了。”

    那日在夏望县情急之下提着柳云关翻了牢狱极高的墙,唐一意的手臂酸了好几日。

    “你这人怎么这样?”

    “嘘。”

    再大声些人都要醒了。

    虽说唐一意在李府住了两三日基本能摸清道路,但这血色莲子会被方姑放在何处她还真不知道。她没再管柳云关,动身开始在李府中搜查起来。

    柳云关见状急忙从墙上跃了下来,生怕迟了一步唐一意就消失在李府中。

    昨日走水的房间虽然经家丁简单收拾了一番,烧毁的木材都被搬离,但在夜间看来仍是黑黢黢一片。

    唐一意进去逛了一圈,并未发现任何特别之处。

    “李府这么大,方姑会把血色莲子藏在哪里呢?”柳云关对此感到疑惑,一个晚上总不能将李府翻天覆地地找吧。

    “李颂亭是七年前出海遇难的,若真如方姑所言那般,李颂亭身故之后最多一年无期荷花便绝种了。”唐一意坐在亭子中的石凳上,一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的手指在石桌上轻敲着,接着说道:“那剩余的血色莲子唯有晒干了方能保存。”

    “晒干了的?”

    “对。”

    “既然是晒干了的,那一定不会藏在湿润的地方,否则血色莲子受潮,必定是会腐烂的。”柳云关简单分析了一番。

    “李府中分布有多处池塘,低处水汽积聚,是较为潮湿的,那血色莲子就不该存于低矮之处。”

    “那会藏在哪里?”

    唐一意撑着下巴的手移开,伸出食指指着李府中唯一一座二层的楼阁,道:“十有八九就在此处。”

    顺着唐一意手指的方向望去,柳云关看到了不远处的楼阁,此时上下一片漆黑。

    唐一意对府中的路熟悉万分,再加上路旁夜明珠的照明,很快就找到了楼阁所在,只是那门已被从外部锁了起来,她在绕着楼阁一层外围察看时,发现所有的窗户亦被从内部封死。

    “柳大哥,你留在此处等我,一旦有人靠近,你只需自己迅速躲藏起来便可,不必知会我。”

    言毕唐一意又将手中的剑丢给柳云关,说道:“必要时自保。”

    柳云关身体的反应较语言上的反应快,他稳当地接过了唐一意丢来的剑,口中还未来得及做答复,她又径直飞上了楼阁二层的窗台,那窗台似乎未封死,柳云关在底下看到她轻松推开窗户,翻身跃了进去。

    夜风凉飕飕地吹着,李府寂静得一声蛙鸣都听不到,唐一意进入楼中之后柳云关才意识到眼下只剩他一人还在室外了,想起各种奇闻怪说,他开始觉得毛骨悚然起来,最后抱着剑靠着楼前的立柱坐了下来,总觉得背后有东西倚靠才能踏实一些。

    从内部的陈设来看,这不过就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座楼阁,楼内有些昏暗,但为避免引来家丁的注意,不可轻易揭开夜明珠上的布罩,唐一意只得将二层所有的窗户都打开,以借着月光在屋中查找血色莲子所在。

    翻找过程中唐一意的手无意拂过桌台,但并没有如设想一般摸到厚厚一层尘垢,反而光洁得很,看来此处是常有人来。

    她一丝不苟地搜查着,屋中的每个抽屉都翻了一轮,仔细到花盆都未曾放过,但仍不见血色莲子的踪影。

    “会在哪里呢?”

    唐一意一面回忆自己有没有漏查任何一个角落,一面在屋中来回踱步。

    月光探入屋内,照到了梳妆台的镜子之上,踱步间唐一意的双眼恰好被镜子反射的月光晃到,眼前突然是一片白茫茫,她脚下步子偏移了些,躲开镜子的反射,转身顺着镜子反射的方向看去,竟看到头顶的横梁上摆着一个小木箱。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唐一意勾起了嘴角,轻轻一跃就将横梁上的木箱拿到手了,展开一看,果然是晒干的血色莲子。

    可这横梁上不知布置了何机关,木箱子移开之后,一阵阵铃声便响彻了楼阁。

    坏了,得赶紧跑。

    唐一意将事先准备好的黄金从怀中掏出,悉数摆在木桌上,接着从窗台钻出纵身一跳,落到了地上。

    困意阵阵的柳云关刚打了一会儿盹,此刻也被楼上的铃声惊醒,警觉地抱着剑起身。

    “快走。”唐一意抱着小木箱,催促柳云关道。

    “唐姑娘如此行色匆匆,是要去何处呀?”这方姑动作真快,这便已经带了一群家丁向唐一意二人迎面走来。

    “自然是从何处来,便去往何处去了。”唐一意不动声色地将木箱掩在身后。

    “哦?那去便去,为何连我府上的物什也要一并偷走?”

    “方姑莫要血口喷人,我已将足量黄金置于二层楼阁中案桌之上,这是买卖,不是偷。”

    “世间岂有强买强卖之理?”

    “我给的钱财还不够多吗?”唐一意真想不明白,为何方姑对这血色莲子如此吝啬。

    方姑摇摇头,道:“我需要的并不是钱财。”

    “我不管你需要何物,我只知这血色莲子为我所需,今日我必定要带走。”唐一意不甘示弱。

    “既然如此,唐姑娘莫要怪我无情了。”

    方姑身后的一众家丁闻言纷纷操着木棍和刀剑上前,直冲唐一意二人而来,招招毙命。

    唐一意身手敏捷,从柳云关手中抽出剑便见招拆招,手上还是留有分寸,只是将家丁打倒在地,并不致死,可此举也给她带来了麻烦,刚击退一批,前头倒下的那一批又起身了,如此往来无趣至极。

    “跟紧我了。”唐一意正对着李府的家丁,嘱咐身后的柳云关道。

    她手中挥舞着剑,尚有把握将对方控制在三尺开外,在这范围之内可保柳云关无虞。

    柳云关失了武器防身,也只能躲在唐一意身后,可他面前围着的家丁刚被唐一意撂倒,人墙中破了一个口子,见状他立即脱离唐一意身旁,欲从口子中钻出去,不料刚倒下一批家丁,又有一批围了上来,他们顺势擒住了柳云关,押着他扭送到了方姑面前。

    “停。”方姑手上有了筹码,不愿再有家丁受伤,开口让他们停下围攻。

    “唐姑娘,你是要血色莲子?还是要这条人命?”方姑拿过身旁家丁手中的剑,架到了柳云关脖子上。

    唐一意嘴角耷拉着,有些无奈。

    不是让他跟紧了自己吗?为何落到了方姑手里去?

    “血色莲子。”唐一意倒是爽快。

    方姑闻言,瞪大了双眼,道:“他的性命你当真不在乎?”

    冰凉的剑刃横在自己脖子前,让柳云关忍不住将头往后缩,可身后的家丁死死摁着他,让他在濒死的边缘动弹不得。

    “一个路上捡的哑巴罢了。”

    柳云关欲哭无泪,他知道唐一意是想告诉方姑他不具备成为人质的资格,可他当真拿不准方姑接下来会做出什么事来。

    “好,甚好。既是无关紧要之人,那为这血色莲子陪葬也无甚可惜。”

    方姑单手握剑,剑刃一点点往柳云关的脖颈逼近,似乎划破了皮肤,柳云关身体一颤,脖子上有液体往下滴落的感觉。

    对面的唐一意此刻一手抱着木箱,另一只手在握剑的同时往衣袖中回掏,摩挲着几枚柳叶镖,目光从未从方姑握剑的手上偏离。

    她的剑若再近柳云关分毫,那从今日起她便要失去这只手了。

    “娘!住手!”千钧一发之时,一个喊声打破了僵局。

    那日在洞中引路的侍卫将李无期从家丁身后推了出来。

    李无期坐在轮椅上,面色在夜明珠的光亮下愈加惨白。

    “你为何来此?娘不是让你安心于洞中养伤吗?”方姑一把将手中的剑丢在地上,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李无期面前蹲下。

    那把锋利的剑终于从脖子前离开,柳云关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可身后的家丁仍死死地擒着他的手,防止他逃走。

    “听闻昨日府上走了水,我央求阿昭带我回来的。”李无期言罢,扭头对身后的侍卫笑了笑。

    “公子以不食汤药为挟,阿昭别无他法。”身后的侍卫双膝跪地,向方姑请罪。

    说起药,方姑想起了自己带着一群家丁围在这里的原因,她站起身,对武昭说道:“无期既已达成此行目的,你便速速将他带离方府。”

    “是。”侍卫急忙起身。

    “阿意姐姐,你也在这里。”

    方姑与李无期谈话期间,唐一意就远远看着,默默将柳叶镖收了回去。

    “速将公子带离。”

    “我不走。”李无期自己动手转起了轮椅的车轮,欲往唐一意的方向去。

    方姑眼疾手快,死死地捉住了轮椅推手,道:“今夜她是来抢血色莲子的。”

    原来如此,李无期还好奇为何唐一意突然造访李府,又突然尾随方姑进入洞中,那日若不是他恰好发现了唐一意的身影,让武昭带唐一意二人出洞,他们不知道还要绕到何时,原是为了这血色莲子。

    李无期转轮椅的手顿了顿,看向唐一意。

    “阿意姐姐,这血色莲子对你很重要吗?”

    唐一意迟疑地点点头。

    “娘,那便让阿意姐姐拿去吧。”

    “无期!万万不可。”

    “那药太难喝了,折腾我好几年了。”李无期轻轻地捶了捶自己的腿。

    三年前李无期意外从高楼坠落,从此双腿便无法行走了。

    “可郎中说那血色莲子有奇效,要坚持服用方有重新站立行走的可能。”方姑眼底折出泪光。

    “这些年浪费不少药材了,血色莲子不如留给更需要的人。”

    “无期,为何如此轻易放弃康复的希望?”两行清泪从方姑脸庞滑下。

    “娘,血色莲子并非我的希望,而是你的希望。”李无期淡淡地笑着说道:“三年前那郎中说的话是我教的,他早已给我下了诊断,无期这一辈子再无站立的可能。”

    彼时是方姑接手李府的第四年,李颂亭留下来的夜明珠越来越少,府上再养不起这么多小厮和侍女,她不得已遣散了一个又一个,几近穷途末路,老天给的灾祸接二连三,李无期双腿受伤更是让她走入绝望。李无期不愿眼睁睁看着自己娘亲如此消沉下去,故串通了郎中,让郎中哄骗母亲说他的双腿仍有康复的可能,说李府中的血色莲子正有这奇效。

    让她觉得自己被需要着,或许便仍有生存下去的盼头。

    方姑过后千方百计培育新的无期荷花,又用李颂亭存留的钱财做了其他的生意,方又将李府拉回了正轨。

    “我比谁都希望自己能再站起来。”李颂亭依旧淡淡地笑着。

    不远处的唐一意将木箱端在手上,心中一阵酸涩。

    “罢了,放了他吧。”

    押着柳云关的家丁闻言松开了柳云关的手,他揉着手腕疾步走向唐一意,脖子上挂着一道浅浅的伤口。

    “洞里太冷了,我想回府上住,好吗?”

    “好,不折腾了。”

    月色洒在满池的荷花中,没有人再开口说话。

    离开明月郡的那一日是个晴天,清晨的风柔和地拂在唐一意二人身上,是夏季难得的清凉。

    方姑推着李无期前来送别。

    “唐姑娘,此番当真是对不住了。”

    “为母则刚,人之常情。”唐一意不是一个小气的人。

    “阿意姐姐,下次路过明月郡一定要再来府上走走,说不准那会儿我娘的无期荷花已经种出来了。”

    “好。”

    届时定是满塘清香,家人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