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家一刀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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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我可以死吗

    晚风轻拂秋夜月。

    白鹿山上的一处静谧庭院中,池塘上闪烁着点点萤火,于宵色夜空下翩翩起舞。

    虽较之皓月虽略乏明亮,亦有一份别样盎然生机。

    阁台廊道上,胡往之抱着长枪无力地坐起身子,看似正望着面前水池里泛起的涟漪,实际他的眼前也已是一片空白,眼中也只有的那一抹黑影。

    胡往之:【我还活着?】

    此刻的黑影不再像初见那般模糊,甚至已初具人形。

    【虽很遗憾,但你确实还活着。命真够硬的,这等内伤,要不是有“临渊”境的高手出手相助,你小子当街就该暴毙了。不过现在的你跟个废人也没什么区别。】

    胡往之:【那你还想要我的身体?】

    黑影摆了摆刚刚成形的手臂:【当然,有总比没有好。再说了,“归元气海”可是个好东西!你没办法用,我有的是办法。】

    胡往之:【要是能替我报仇,这肉身给你也无妨。】

    黑影言语间带着一丝戏谑:【报仇,你知道仇人是谁吗?】

    话音渐远,眼前的空白再次散去。

    胡往之双眸寂如死水,只听得耳边又响起了一个人声。

    “醒了?”

    飘然间,白笙已站在他身侧,依旧是那一袭白袍,只是手中多了一张信纸。

    “小子,我游历江湖这么多年,寻死觅活的人我见多了,但你知道为何大多人到最后那一步都是不了了之吗?”

    “因为您插手了。”

    胡往之看着白笙那与“凌云榜”上的画像完全一致的面庞,即使心存不甘,但还是用了敬称。

    白笙摇头苦笑:“起初我也想过,这其中因果难道真的因我插手而转变?”

    “但后来见多了,我才意识到所谓的‘求死’不过是一些人在宣泄情绪罢了。临到了关头,却没了赴死的勇气。”

    “你小子倒好,年纪轻轻今日却是彻底断了生念。”

    胡往之不解:“既知如此,您何必救我?”

    “一心寻死之人救了也是白救,也就少林禅宗的那些老秃驴才会为了所谓的‘功德’滥发善心,强加于人。我救你,那是因为我仍有疑惑需你来解。”

    “那问完,我可以死吗?”

    “要死要活随你。”

    “好,您问,我答。”

    见胡往之没有太过抵触,白笙便在他身旁落座,悬着的心也算是稍稍放下,要不然这大半天可就白忙活了。

    “你追杀那位颜姑娘,是为了报仇?”

    “不错。”

    “那她杀了谁?”

    回想起方才脑海中黑影所言,胡往之沉思片刻,给出了答案:“杀人的不是她,就她那身手根本伤不到我义父。”

    “那你为何追杀她?”

    “她毁了我义父的遗体!”

    “杀人,自当偿命,此乃天经地义。她仅是受命毁尸,似你这般痛下杀手,过甚矣。”

    “一个无心楼的“欢”字门客,天知道这些年干了多少这样的腌臜事。我杀了她,那也是替天行道。”

    “执迷不悟者自当除之,以绝后患。可那位颜姑娘既愿归正便不该如此下场。”

    “难不成仅凭一个归正的念头就能将之前的罪行尽数抵消不成!”

    “她欲归正入阁,自当一一偿还,至少你身上的债,她得先还清。再者说,以强凌弱,逞一时之快,不过是小人作为。若要复仇,当是穷源竟委,破奸发伏,方不违侠义之道。”

    一番言语,胡往之陷入了沉默,麻木的脸颊隐隐抽搐。

    “不可恃强凌弱”——他此刻才意识到,自己将当初习武时与义父的约法三章忘得干干净净,一时无力与懊悔尽数涌上心头。

    “晚辈茫然,还望阁主指条明路。”

    “行不知往,“往之”这个名字倒是贴切的很。”

    白笙微微一笑,看来自己这“话疗”还是有点水平的。

    “要说指路谈不上,既然你想继续走下去,起码得知道自己如今站在何处。既然凶手没留下线索,那就从自己身上找找,比如你身上这伤是怎么来的吧。”

    胡往之点头答道:“那夜归家,曾受一道人阻拦,身上的伤都是那时候留下的。”

    “这我知道,你身上那“冰魄劲”应该就是那天衍宗的道人留下的。”

    “天衍宗?晚辈不曾听闻,亦不知义父曾几何时招惹过他们?”

    “就是一帮关中的道士,和皇家关系比较密切,毕竟坐上了那至高之位的人对长生之道总有些追求。不过天衍宗香火不盛,比起禅宗和真武教这一南一北的两大宗差远了。而且他们讲求出世修行,不该与人结怨。”

    “确实,以那道人的实力,杀我轻而易举。”

    白笙看着胡往之怀中那杆长枪,思索片刻道:“说说你知道的吧,比如你自己的身世,或者你的那位义父,你了解多少?”

    言语勾起了儿时的回忆,胡往之斟酌许久方才开口。

    一字一句仿佛往事历历在目。

    从儿时的经历,讲到习武的初衷。

    从对义父的依靠,逐渐变作憧憬。

    但对于自己的身世和义父的过往,他却全然不知。

    白笙又问道:“这杆枪是你义父的?我看你与轩儿切磋时没使这玩意儿。”

    “恩,他不肯教,只让我学刀,练的也是他自己改过的拳法......追杀那位姑娘时心急,没带装具,背着明晃晃的刀在路上太显眼,就找个当铺给当了。”

    主要是那刀自己是平威镖局的,刀面上都有署名,胡往之起初是想要杀人偿命,不想把他们也牵扯进来。

    白笙接过长枪,仔细的端详一番后叹道:“他确实不能教你使枪,不然日后你闯出名头,麻烦只会更大。”

    “前辈这是何意?”

    “玄铁白缨,它的主人该是正观元年领了“宣武军”都尉之职的“千钧枪”——钟丘山,当年洛川侯胡开与秦王李贞相约共击前武朝洛阳旧都时,拿下崤关,攻陷洛阳。这两战,皆是由他先登。”

    胡往之心下一惊。

    他读过史,先登、陷阵、斩将、搴旗,这每一项都是能够封候拜将,载入史册的大功。

    可义父怎会落魄成一个走单镖的镖师?

    而白笙追忆往事不免神往,可最后落在他脸上流露出的却是惋惜之情。

    “奈何正观六年的叛乱结束,整个“宣武军”都被彻底打散,可怜了那些数代恩养的军户,十之八九都被贬去了偏远之地。”

    胡往之茫然道:“他从未对我提起过这些。”

    “他当然不愿与你诉说,因为当年的那场叛乱危及都城,这里面就有他的一份‘功劳’。”

    胡往之惊愕地看着白笙,方才那句话在他那一片空白的脑袋回荡,让他止不住地摇头。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此刻他的脑海里不停回想起当初义父传授武艺的话:

    【往之,授你武艺,义父要先与你约法三章:

    “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强不犯弱,众不暴寡”;

    “明己守身,不辱大义”。

    你读过书,这些道理都该听过,但如今你年岁未长,义父也强求不得,只求你时刻铭记,将来遇上事,你自会体会其中的道理。

    前两条平日里你或许会犯,可知过改过尚可挽回,但最后这条绝不能犯!

    人这一辈子要是错一次,就再难回头了。

    民不可欺,国不可负。你我四海漂泊,虽无小家,但仍有国。】

    白笙见少年如此激愤,却只是平静地念出了一段话。

    ““正观四年,春,魏王于河北举兵,号十万之众,渡河直逼洛都。“宣武军”都尉钟丘山麾下兵士里应外合,弃守崤关。洛都震动,幸得秦王率部于洛水大破敌军,历时三年,叛乱乃平。”——这是《大同年纪》的原文。”

    “不可能!《大同年纪》我都看过,根本没有这段!”

    “官府发行的《大同年纪》里对于当年的魏王之乱讳莫如深,但我这白鹿城中可是留有史籍原本的。”

    胡往之双唇颤抖着,想要说些什么来反驳,可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他只能双眼噙着泪水,口中呢喃着“不可能”三个字。

    “可惜,当时我年少,仍随父亲潜修,能做的也只是领江湖之众,协助保卫前线后勤而已,其中始末未曾了解过。可这史书上不过只是冰冷的文字?你自幼伴他左右,他如何为人处世,你心里最清楚。”

    “当然清楚!”

    仅仅四字,胡往之喊得歇斯底里,身形起伏间红了眼眶。

    这一声喊出口,白笙知道:火候到了。

    他开口,只轻描淡写地反问了一句:“那他若知你今日模样,不知该作何感想?”

    而胡往之渐渐平静了下来,看着院中水池倒映着的明月,双眼也渐渐找到了神采。

    但心口骤然剧痛,整个人身上不断向外发散着寒气,不出一句话的功夫,他便没了意识。

    “嘶~~~见鬼了!季轩,去药庐!”

    白笙向胡往之身上伸手一试,不禁吸了口凉气,冲着院外喊道,而后提起他便向着阁中药庐所在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