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照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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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回家

    节前的下班路,异常拥堵,车水马龙,人来人往,马路两旁的行道树上一面面五星红旗迎风招展,空气里洋溢着节日的欢乐。

    苏盈买的是明天早上八点的车票,所以她没有路上行人那般形色匆匆,归心似箭,她打算慢悠悠一路走到中山东路,去那里的购物一条街给家人买些东西,现在她工作了赚钱了,可不能两手空空回家去。最后,苏盈足足逛了两个小时,晚饭也顾不上吃,双脚走得酸痛起泡,给奶奶和外公外婆买了一些保健品和保暖衣物,给父母买了个血压计,给弟弟买了块电子手表,差不多把刚到手的800块节日费花完了。晚上她兴奋得有点睡不着,六点不到便早早起床洗漱收拾东西,装满一个行李箱,又背了一个旅行包,手里还拎一个,满满当当地出门了。

    节日第一天,哪哪都拥挤。公交车等了两趟,人还是多得挤不上。怕误了开车时间,苏盈索性咬咬牙叫了部出租车,花了二十多块钱,堵了一刻钟,总算在七点半前赶到了长途汽车站。她又在汽车站的小卖部买了个肉粽和茶叶蛋,坐在拥挤不堪的候车室,边吃边等。八点准时检票上车,放置好行李后,找到自己的座位号坐下,系好安全带,苏盈才长长地呼了口气。她微微调整了一下椅子,脑袋斜靠在椅背上,闭起眼睛,打算一路睡到终点站。谁知一路朦朦胧胧模模糊糊地,脑中老是浮现阮立君的身影。她想着此时的他在干什么呢,长长的假期,他会如何度过?那些他们两眼相对的瞬间,以及仅有的一两个让她难忘的画面,她反反复复地回放着,最后缩成一个隐隐让人作疼的核,堵在心上。她第一次体味到了什么叫“相见恨晚”,但另一个声音又马上扑上来反问:即使在他尚未成家前遇见他,她就配得上他了吗?他就一定会爱上她并且接纳她现实中的一切吗,包括一个并不富裕的农村家庭、一个尚未成年的弟弟以及并不优秀的自己……正如张爱玲给胡兰成的一张照片的背面写下的那段文字:“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如此清高而又出身名门的沪上知名作家张爱玲,遇到心上人尚且会自卑得一塌糊涂,更何况苏盈她这个出身“农门”、乏善可陈的小角色呢?

    如此想着,苏盈的心便渐渐凉了下来。等她睁开眼,已远远地能看到那块刻印着“双鸿镇”三个红漆大字的大石头了。所谓的“近乡情更怯”,尚未在二十多岁的苏盈身上出现,她只觉得离家几个月,就是单纯地想家了,大城市里待久了,每次回到这里,总感到万分亲切。

    拖着三件行李晃晃荡荡下了车,苏盈在汽车站门口叫了一辆三轮摩托车,十块钱,一刻钟就到了自家门口。虽然是国庆节,村里也并不比平时显得热闹。年轻人大部分平时早出晚归在镇上工厂上班,难得放一天假,都外出去玩了。中老年人大多在村里务农,这时节正好是忙秋蚕的时候。以前是家家户户养蚕忙,不过这两年,有些人家开始弃养而转做其他行当了,比如开毛料坊,做马赛克、木料加工等,虽只是家庭小作坊式,但据说收益很不错,比种田养蚕的收入翻了好多倍。

    苏盈的妈妈闲时在马赛克坊做工,这会儿忙着养蚕。爸爸在村委会上班,几乎全年无休,下班后就帮着干些农活。苏盈到家的时候,冷冷清清,弟弟大概出去玩了,只有生病的奶奶趟在床上,听到苏盈叫唤的声音,沉沉地应了一声。苏盈赶紧把保健品拿给她,说早晚吃,提高免疫力的,奶奶拿在手,又放到床头,像得了宝贝似地不停问,这个东西吃了身体会好得快一点吧?苏盈心里不是滋味,连忙又拿出南州一个大烘培店买来的糕点给她吃,说这些东西这里即使买得到,味道也没这么好,赶紧尝尝。

    苏盈扶奶奶起来,立起枕头让她斜靠着,又去倒了杯开水,让奶奶慢慢吃。奶奶说:“这个病也不知是个什么霉病,越来越没力气,刚开始走路腿酸,吃饭没胃口,人瘦得很快。这几个月下来,走路都走不动了……”

    苏盈没吭声,她不能告诉奶奶实情,心里却像灌了铅似地沉重,也感到一阵阵地酸楚和悲哀。农村老人的下场,即使没得绝症,到最后卧床阶段,都是如此这般光景,子女除了一日三餐端个碗,其余时间便各忙各,伺候得潦潦草草,这也是她从小生活在这村子里,见惯了的场景。而她的奶奶,一生的遭遇更让人唏嘘,实属苦命之人。奶奶从小就被送给人家做童养媳,长大一点懂事后她就不愿意,偷偷逃了出来,后来二叔家收留了她,好在二婶对她很好,视作亲养女儿,二婶自己有两个儿子,这两个弟弟跟奶奶关系也很好,到老都走动得频繁。奶奶年少的时候,正遇上日本侵略中国。东洋鬼子四处扫荡,进村的时候她不幸被抓走了,幸好在船上被她逮住时机逃脱了,躲在芦苇丛中一天一夜不敢动,终于逃过一劫回了家。后来年岁大起来,过了二十,还没找好人家,按照当时的年月,女子上了二十岁还没出嫁,已经算晚了。苏盈爷爷这边原本有一房的,可惜难产而死,大小都没活下来,于是就有人说媒,把苏盈奶奶说给了苏盈爷爷。过了一年,苏盈奶奶生了一个女儿,就是苏盈的大姑,过了两年就没动静了,他们以为不会再生了,就抱养了一个男孩,就是苏盈的大伯,没想到三年后,倒生了个大胖儿子,就是苏盈的爸爸。因为同村家族还算团结,互相帮衬着,五口人日子也还算过得去。

    可惜后来,苏盈爷爷被同村的一个妇女以莫须有的罪名举报,自杀了,深夜吊死在邻村塘河边的一棵枯树干上。当时大姑已经出嫁,儿子才三四岁。苏盈大伯做水运,常年在外跑船。苏盈爸爸才17岁,本来初中毕业就要去读师范,被迫辍学,挑起家庭重担。大公社赚工分时期,人家田间挑担都是父子齐上阵,苏盈爸爸硬是没有一个换肩的人。好在苏盈爸爸身体强壮,再加上有点文化,脑子好,就让他转做会计了,当时人称“活算盘”,算术能力超强,人家算盘还没打好,他已经脑子一转,算了出来。但即便如此,一个老母下面两个光头儿子,日子比其他人家过得艰难,两个儿子的婚事也让人愁白头发。好在奶奶做人老实厚道,口碑很好,来帮忙说媒的挺多。两房媳妇都很顺利地过门了,还都是本地本分人家的姑娘。村里有几户,父母双全的,家境比他们好多了,最后还是讨不到老婆只好娶了偏远地区的什么云南贵州江阴等地的外来女。这一点,着实让奶奶和大姑欣慰,多少年以后都时常说起,颇为自豪的样子。

    两房儿子各自成家,各自生了娃后便分了家,两开间的,东边一进分给大儿子,西边一进分给小儿子,老太太两家轮流过,一家五天,这个规矩一直延续到现在。好在两房媳妇都还明事理,人都不错,婆媳妯娌关系融洽,这么多年都没吵过架,不像村里有些有两房媳妇的,鸡飞狗跳的,最后老死不相往来,老人都被赶出家门另过日子。

    苏盈记忆中,也就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开始,奶奶的日子过得还算安宁舒心,两房儿子家的生活渐渐改善起来,自行车、电风扇、电视机逐渐进了家门,还合着一起造起了楼房。她轮流着在大儿子小儿子家过,已经无须外出干农活,基本上就家里洗衣做饭,料理料理家务,带带孙子。奶奶身体也一直很硬朗,逢年过节请客吃席的时候,都能喝上半斤白酒。

    苏盈一直觉得自己的童年和少年时期,过得相当快乐。大伯家堂姐是独生女,生活条件比苏盈家两个,轻松些。两家的房子中间都建有通道和天井,可以随意自由地穿行走动。她跟堂姐年纪才差三岁,小时候就是她的小跟班,是在打打闹闹中陪伴着长大的,感情自然很好。那时村里小孩多,每天除了上学,就是一大群大大小小的孩子整个村子乱跑乱窜地玩,真正叫无忧无虑。而如今,成家的成家,出嫁的出嫁,外出求学的求学,苏盈感到回来都找不到伴儿了。堂姐招了女婿,生了儿子,现在两夫妻开始感到身上有了担子,也在拼命赚钱。堂姐在镇上开了理发店,堂姐夫在跑毛纺生意,每次回家都不太能见到人影。只有到了晚上,大伙都回来了,同村的大姑表姐她们吃完晚饭也走过来看看奶奶,一大家子人聚在一块谈天说地,说说老旧往事,才让人重新感到大家庭的温暖。

    第二天,苏盈独自一人骑着自行车去看望外公外婆。中风偏瘫的外婆,也只能长时间卧床,楼也下不了,幸好有健朗的外公照顾,不然外婆的日子在苏盈想来,更加难过。自打苏盈记事起,那个凶悍的大舅妈,就没给过外婆好脸色,整天骂骂咧咧地。大舅舅生性懒散,性格也软弱,大舅妈白天去镇上服装厂上班,下班回家后就只会横挑鼻子竖挑眼地骂人。好在外公有大家长风范,身体也好,会各种手艺活颇能挣钱,她还是怵他三分。大舅舅就表妹一个女儿,比苏盈小一岁,从小都由她同村的外公外婆带,跟自己的爷爷奶奶不亲。外婆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小儿子是苏盈小舅,去别人家做了上门女婿。苏盈妈妈虽然排行老二,但生娃最早,也就是苏盈是这边最早出生的下一代,也是外公外婆最疼爱的一个。尤其是外婆,什么好东西都藏着留给她,逢年过节都给她买料子做新衣服。每次去做客,外婆总是偷偷地塞零花钱给她,五块十块的,那时候,这不是小数目了。苏盈有时候不好意思要,外婆不停地说,我有钱我有钱,我洗衣服的时候你外公口袋里摸出来的。

    外婆老早就驼了背,走不快路,还有严重的强迫症,洗块毛巾都反反复复要个把小时,在河埠头洗碗,都能洗上半天。她也是苦命人,小时候原本是镇上富家千金小姐,教书先生都上门来教她读书识字,她都不用下楼的。她父亲是做绸缎生意的,一度做到了上海。她六岁的时候,母亲去世了,她父亲又娶了一房,从此她就没过过好日子了。继母又生了儿子,对她就更加狠毒。十几岁时外婆生了场大病,父亲也去世了,她完全失去了依靠。十八岁时她就被继母想方设法打发了,托人找了个乡下的人家嫁了。这边外公的母亲也是厉害角色,外婆不会种田养蚕,洗衣做饭也做得不让人满意,也是一直在压制中过来的。三十多岁时外婆又生了场重病,家里连棺材都给她备好了,后来竟然奇迹般好了过来,只是多多少少落下了一些后遗症。

    这次苏盈去看她,她很高兴,强撑着坐起来,坐了很久。苏盈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拿了几块糕点给她吃,帮她擦了擦脸和手。看外公忙里忙外的,快到中午时分,苏盈就回家了,省得外公又要张罗着去弄几个好菜留她吃饭。

    在家五天不到,苏盈感到自己与家乡已渐行渐远了。老家的人事在变,苏盈也在变。读大学时感觉不强烈,这次回来,苏盈已明显感觉到,这个生她养她的地方,这个盛放了她整个少儿时代的地方,已经让她感到了隔阂,她已经适应不了这里冷清甚至有些萧条的生活。所以才五天时间,当她要回程的时候,她内心里再也没有当年第一次离家远行上大学时那般依依不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