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判不出意料地失败了。

    “什么叫做你自愿参加扔石子的游戏，但我们要多给你带一点吃的过来？”

    埃德温已经不记得领头那个孩子的脸，可他当时说的那句话一直令他记忆犹新。

    “臭七二，你没有和我们谈条件的资格！我们哪怕是什么吃的都不给你，想玩扔石子的时候就揍你一顿，难道你敢不答应吗，嗯？”

    恶毒的目光在审视着自己，那人抱着手臂，摆出一副装模作样地思考的姿态。

    “但是嘛，我又想了想，反正只是一次的话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你也给我们带来了不少乐子——你们说对吧？”

    说话者向其他人挤了挤眼睛，围着埃德温的那群孩子们在一旁交头接耳，不怀好意地笑着。他注意到那些人看向自己的眼神，感到有点害怕，但想到被自己藏在破旧毛毯里的那只小狗，他还是勉强自己做出一个谄媚的笑脸。

    没事的，我会找到吃的——够自己吃的，还有够你吃的——洛奇。他想。我会想办法让我们都能填饱肚子。

    他的父母还没有给他起过名字，这就是他被他们遗弃的原因。他不能和他们一样，所以他在捡到这条小狗的第一时间就给它起了名字。从那时起他就下定了决心，他绝不会和他们抛下自己一样抛下它，绝不会如此。

    有个孩子从街上捡来了一袋半的石子，领头的孩子走到埃德温身前，用脚尖在地上随意踩出一个歪歪扭扭的圆圈，示意他站进去。他顺从地照着做了。

    那天埃德温被石子砸得很厉害，但这和以往的几次相比却还不算什么。他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离开，满怀期待地带着那些大孩子们吃剩下的面包回到自己藏身的秘密基地里，一条死巷尽头用破木箱拼凑起来抵挡风雨的地方。

    洛奇才被带来这里不到两天，但已经认出了他的味道。当埃德温靠近时，它探出头来拼命舔着他的手，短短的尾巴甩在木板上，发出打鼓般密集的咚咚声，这让他的脸上也不由泛起笑意，几乎要忘记自己身上的青肿和疼痛。

    “好狗狗，好狗狗，”埃德温轻轻搔着它的下巴，又把带来的面包撕成两份，分给它一半。“今天只有这么多，但明天我会去多找一些给你。我们先吃着这些，好吗？”

    它用湿润的鼻尖顶了顶他的手背，从喉咙里发出一阵雀跃般的呜呜声。在吃完晚饭后，埃德温把洛奇搂到身边，往木箱深处靠了靠，用那张破旧的薄毯盖在他们身上。

    这简直就像是奇迹。他抚摸着洛奇那瘦骨嶙峋的背脊，在透过木箱的缝隙看向星空时忽然想到。生活和以往相比几乎没什么变化，只是身边多了个小东西，但这就足够让他对下一个黎明有所想象。

    但那想象中的画面绝对不像他在次日回家后所看到的那样。

    “不错嘛，你从哪儿偷来的这么一只狗？”

    那群孩子们正站在两旁观望，前一天答应他条件的大孩子正站在他的秘密基地门口，左右打量手上拎着的洛奇。他看到地上有一摊血迹，那里面还散落着一两颗小小的白色尖牙。

    在他回来之前，这群孩子们已经狠狠揍了它一顿，而他在今天之前从不知道狗也能发出类似呜咽般的声音。

    “那不是……不是偷的。”他看着眼前的景象，体会到一种从未感到过的恐惧感。它穿透了面对这群孩子时一直以来那种模糊的畏惧，隐隐让他感到比挨揍时的痛苦更加恐怖。“那是我的狗，它叫洛奇。”

    “连名字也起好了？”

    “对，是我在养它。”

    “但我听说，十字大街上的屠户家前几天丢了一只肉狗。”领头的孩子平静地说。“小乞儿，要是让他们知道这条狗现在在你手上，你就要完蛋了。”

    其中一位男孩大笑：“是啊，你知道屠户家的儿子的力气有多大吗？他只比我们大上一两岁，但却高得像是一个成年人，壮得像是一只猩猩。”

    他看见洛奇正用一只肿得像是被蜜蜂蛰了的眼睛看着自己，它的眼睛还是水汪汪的，却显出一种异样的痛苦。

    所以你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会出现在街上，他想，所以你才会在那时候被我捡到。

    他嗫嚅地说：“但它现在是我的狗，我会管好他。”

    “你？得了吧，你连自己都养不活，还想再多养一只狗？我昨天还觉得奇怪，你是从哪里来的胆子，居然敢主动找我们‘谈判’，”单手拎着洛奇的孩子刻意在这两个字上加重语气，作势欲走。“在我看来，还是让我们发发善心，帮你把这畜生送回去会比较好。我会让爸妈买下它的一条腿的。”

    “但那条瘸了的不能要！”另一个男孩在旁边起哄，引起一阵大笑。

    他看领头的大孩子正要离开，心下一急，竟是直接扔下手中刚讨来的小半块南瓜，冲上前去想要挡住对方的去路：“不行，洛奇是我的，你不能把它交给肉铺！”

    一看到他有所行动，其他几个男孩不约而同地一拥而上，粗暴地抓住了他的手臂，其中一个人用力扭了一下他的手肘，他忍不住叫了出来，另一个人则是用手肘重重敲了一下他的头，让他感到天旋地转。

    就在这时，他听见领头的大孩子发出一声尖叫。

    他惊愕地抬起头，看见刚刚还萎靡不振的洛奇现在正奋力咬住那人的右手，鲜红的血从他的伤口中流出来。

    “它咬我！”领头人大吼，盲目地甩着手，洛奇却像是夹中猎物的捕兽夹一般死死咬住，不肯松开。

    原本还围在他身边的其他孩子们连忙松手，纷纷围向洛奇，他们用拳头打它的肚子，用指甲抓它的四肢，但那条土黄色的瘦弱小狗爆发出惊人的力量，领头的孩子不管怎么弄它就是无法挣脱。

    “洛奇！洛奇！”

    看着这群孩子在拼命殴打洛奇，埃德温只感觉他这辈子所感受过的一切屈辱和愤怒都涌了上来。

    他冲向人群，用指甲死命地抓能够抓到的一切部位，在他们的手臂和脸上刮出一道道血痕。他用身体去撞，用牙齿去咬，在恍惚间感觉自己仿佛也只是一条狗，但这却给他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解脱感。

    洛奇，我不能放弃你，我绝不会放弃你。他的脑海里此时只剩下这样一个念头。因为我对你发过誓。

    他把那只血肉模糊的小狗抢到自己胸前，又像乌龟一般跪倒在地，将它牢牢护在身下。拳脚如雨点一般落在他的背上，他已经不再觉得痛了，那些麻木的地方再也不能传来任何让他为之皱眉的感觉，但倒在他的怀里的那只面目全非的小狗，呼吸越来越微弱的洛奇，却带给他带来一阵强似一阵的猛烈恐惧。

    他的记忆只持续到手上流着血的孩子重重一脚踢中他的脑袋为止。

    当埃德温再次醒过来的时候，他正躺在林间的空地上，站在面前的是一位脸色冷静得可怕，但一双眼睛里熊熊燃烧着愤怒的英俊男人。这家伙可真贝操的帅啊，他迷迷糊糊地想，是光明贵族的后代吗？只有那些血统高贵的可怕的人才配长出这样一副样貌——

    “埃德温。”他听见面前那人在对着自己这边说话。

    耳朵里还有些许蜂鸣，这让他想弄清对方在说些什么也变得吃力起来。埃德温，好熟悉的名字，他在叫谁，这不应该是屠户家那个儿子的名字吗？

    “你的确是个天才，在只有这种背景和资源的前提下，居然能够升入五阶，还成功凝聚出神衣的雏形。”五阶，神衣，这又是什么东西？他张了张嘴，想要让对方帮忙解释一下，这些名字他根本就听不懂。

    但那人明显没有这种意思，只是接着说了下去，于是他也就只能把这疑惑暂时咽回到肚子里。

    “既然你能接下我的一击不死，那么我就把这当作是一次机会好了——不管对你还是对我来说都是如此。现在，我需要你带我去你们教派所在的地方，这一路上你会有时间向我介绍你了解的情况的。”

    我了解的情况……我了解的什么情况？

    那人眉头一皱，似乎是对自己的表现不太满意：“怎么，你是不想和我说吗？你可要想好了，在我们这一批侍锋者里面，像我这样好说话的可不多见。要是你落到了其他人手上，说是吃点苦头那已经算是轻的了……”

    侍锋者。侍锋者？侍锋者！

    这个名字像是一盆寒冬中劈头盖脸砸下来的冷水，彻底让埃德温回过神来。他猛地打了一个哆嗦，用手肘撑着自己从地面上坐起来，环顾四周，却发现自己刚刚从戒指中放出来的血喉魔影已经消失不见；埃德温又下意识地朝自己身后看去，只见原本还留着几十颗桦木的林地里已经被开辟出来了一条通向远方的平坦通路，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刚刚那个时隔多年的梦在此刻显得无比真实。埃德温摸摸自己的脸，又检查了自己身上的零件，确认自己没有缺胳膊少腿，这才长长出了一口气。

    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都是这家伙做的吗？他看向万殊，感到一阵战栗感正顺着脊背一路向上爬来。

    难道我刚才经历过的，就是传闻中只有濒死前才有的……走马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