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如此地明显，但却又如此令人难以接受。他其实早已经隐约有所察觉。

    并不是因为卡米耶现在问出来才意识到这一点，而是他在过去就已经无数次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

    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万殊的心跳正变得越来越快，那是他过去曾无数次埋在心底不敢去问，也不肯去面对的黑暗。

    这个问题简单无比，却像是一把锋利的匕首，直刺向内心最为脆弱、也是最没有防备的地方。

    我的这条性命仅仅满足于此就足够了吗？

    不，更精准地说，应该是……

    仅仅只是为了抵抗死之诗这种莫名其妙的诅咒，就放弃了生命中的其他一切，我真的愿意心甘情愿地接受这种结果吗？

    死之诗的侵袭如同夜幕降临时吞没整片天地的阴影，无声无息，无法阻挡。

    它不仅仅是对于这具身体的折磨，更是对万殊的意志的摧残。每当夜深人静，他都能听见死之诗正在对着他窃窃私语，试图说服他接受这种命运，说服他接受这股力量，让他融入那些死者们，让他拥抱这禁忌之物。

    但他知道，他不能，他不会。

    万殊将自己几乎全部的精力和时间都放在了抵抗这种致命的诱惑上。

    他重重咽下一口唾沫，呼吸变得粗重起来，心脏正在胸腔内猛地收紧。

    他意识到自己内心那处角落里深邃的黑暗正在破碎，那是他一直以来都装作视而不见的东西，那是在无数个夜晚里令他辗转反侧的最根本的原因……

    ……那是曾经以为可以不用顾忌的自我的感受。

    那是万殊自己对于这种命运最真实的看法，它只有三个字。

    那就是“不愿意”。

    万殊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息内心的波澜，但他却不受控制地回想起那些日子。

    他记得自己在第七宫之中也曾经是被众人所仰望的英雄，曾经是第七宫的恐怖力量最为贴切的代名词。

    然而现在，万殊却只能够在这个荒凉的角落里与世隔绝，每一天都在和死之诗做着艰苦卓绝而又永无止境的争斗——更别提这争斗的最终结果早已注定——他的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命运对他的残酷嘲弄。

    不愿意。万殊的自我发出无声的尖叫，那是潜藏在黑暗中的本能在高声呐喊。我真的不愿意！

    我还没有来得及为父母和那座小镇上的人们报仇，我还没有弄清楚那个人形的苍白影子到底是谁，我还不知道它到底是为什么要袭击我们当年所住的小镇，又是为什么要给自己种下这样一个残酷的诅咒。

    想到这里之时，万殊的思绪已经像是一架失控的马车般在他的脑海中疾驰、飞奔、乱窜。

    他从颠簸到了极点的车窗向外看去，一个个路牌在他的眼前转瞬即逝，而眼前的所见所闻都会令他更加用力地向驾车的马匹上抽下又一条名为不甘的鞭子。

    为什么偏偏是我，一个从当年那座覆灭的小镇上幸存下来的孩子，在逃出生天之后还偏偏身负这种诅咒，一生都无法回归到正常人的生活里？

    为什么偏偏是我，明明可以轻易击败绝大多数的净界武士，却因为这个不定时发作的诅咒而无法加入任何一家正统的武士团，只能一辈子都呆在臭名昭著的光明之锋里？

    为什么偏偏是我，原本应该全心全意地向着消灭这世上一切孽祟的方向前进，但无法在不惠土上执行任何和孽祟相关的任务，永远在诸国的阴影里进行着猎杀净界武士的肮脏活动？

    万殊几乎像是梦呓般地答道：“不，我不愿意。”

    卡米耶紧紧盯着他的脸，又问了一遍：“那你难道就不愿意摆脱这副身体，不想要经过仪式抵达另一条时间线上，重活一次你的人生？”

    在一阵漫长的沉默后，他终于等到了万殊的答案。

    “不……不！我同样不愿意。”

    青年的表情看上去明显正在经历巨大的挣扎。

    他直视向卡米耶的眼睛，艰难且缓慢地摇着头，声音低沉得可怕，却充满了力量。

    “就算如此，我也不愿意重活一次。”

    虽然回答的声音听上去是如此艰难，虽然已经知道了上一个问题的答案，但此时的万殊再次坚决拒绝了卡米耶的提议。

    卡米耶双眼圆睁，脸上浮现出不可思议之色：“为什么，你应该知道这个名额代表着什么意思吧？你可以在另一条时间线上面重活一次你的人生，你有机会再次碰到你在这里遇到过的人——你真的理解这代表着什么吗？”

    “我理解你的意思，卡米耶。再清楚不过。”

    万殊摇摇头，让这个想法从自己的脑海中离开。

    在这一刻，他的脑海中闪过兰道夫向他讲述异影教派的目的时脸上复杂的神色，想起埃德温在林间空地上描述着他想象中的未来时眼中闪烁着的光芒，还想起斯旺在密道中转身离开前说的最后一句“因为我还有所牵挂”。

    是的，是的：不愿离开的人们都有所牵挂，而决定要走的人们知道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再无其他可以留恋的东西。

    那么我自己呢……万殊这个人呢？

    他现在闭上双眼就几乎可以看见：慈爱的父母，轻松的校园生活，一起犯傻的朋友，没有孽祟的世界，未来组建的家庭，跑来跑去的孩子，还有公园树影下的阳光。

    “但如果是那样的话……”

    万殊不舍却坚定地睁开双眼，面向异影教派教主，驱离了那些还残留在脑海中的迷离幻象。

    那些缠绕在他的本能之上的，濒临破碎的黑暗正在心底重新凝聚，而他隐隐觉得它们现在甚至变得比之前要更加牢固。

    “这个世界上会发生什么？当我——假如你说的那玩意真的存在的话——在其他时间线上重获新生之后，这具身体上的诅咒将会对其他人做出些什么？你亲眼看过的，卡米耶，你知道这是什么等级的孽祟，那枚血红色的巨大烟雾环就是证明。”

    万殊的眼神正在慢慢重归清明。他看着卡米耶，略带苦涩地承认。

    “坦诚地说，我的确不希望让我的人生就因为这样一个诅咒而结束，就这样死去真的令人非常不甘。但是我不能仅仅只为自己考虑，而不顾其他人的死活。等到它真正失控的时候，或许就连血流千里这个词都无法形容那种惨况。”

    他想起尸碑悍树曾经说过的话，想象着到时候或许会发生什么样的场景。

    “我经历过一次那种场面，那种痛苦和窒息的感觉至今还会在我的梦中出现，我想或许我直到死亡为止也无法从中解脱。所以我不能明知道别人也将会经历这种事情却束手旁观，我不能够接受这种做法。那种场景实在是……太悲哀了。”

    万殊的脑海里在一瞬间闪过曾见过的很多人的面孔。

    万殊想起猎户和他那拖着鼻涕的儿子，兰道夫和瓦尔格娜父女，摩玛婆婆，阿斯特莉亚和孩子们，杂货店的店主，还有那对铁匠铺里的师徒。如果死之诗有一天真的失控了，他们会怎么样？我真的能看着这种事情发生吗？

    “不论你说的那个仪式是真是假，所谓的时间线是真实存在的还是只是你用来吸引信徒的噱头，我其实都不是特别在意，真的，因为那些和我真正要做的事情并无什么关系。”

    万殊低声说道。

    “现在趁着我还有意识，还能够控制这具身体，我必须把这个诅咒封存在龙鳞高塔，因为这是只有我才能够做到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