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别被历史书欺骗了就好”
四月初七日,应李自成之召,太子再次来到武英殿。
前些日子,在李自成的特批下,参加了父皇和母后的葬礼。
他们躺在棺内,自己为他们送行。
没有哭,也没有泪,泪只能往肚里咽。
“宋王见了朕,怎还不下跪?”
见太子立而不跪,李自成喝道。
“我非宋王,岂能为你下跪。”太子一脸冷默。
李自成并不恼,“那,就站立一旁。”
太子发现,相对于自己见到的其他大顺兵臣,李自成好像更通情达理,并不会强人所难。对于对他的抵抗,也不会暴跳如雷,气急败坏。
如果能为大明服务,倒可能是一个好人呢?
太子有时心想。
只可惜,他是个反贼。
太子环伺了殿内,他看到,大顺的主要人物都到了,宰相牛金星、军事宋献策、大将刘宗敏,其他的官员,他就不认识了,但对其中的官员,还有不少看着面熟,应该是前大明的官员。
“今天召大家来,就是商讨讨伐吴三桂之策。”李自成讲道,“大家有何良策,尽管讲来。”
“皇上,还是以招降为上策。”
“招降,招降,你们不是已经招降过了吗?”
“是啊,他从山海关到了永平,怎么又回去了呢?”
“他把唐通八千兵马赶尽杀绝,只跑回来八人,这还有招降的可能吗?”
大臣们在下面议论纷纷,争得面红耳赤,各自表达自己的看法。
太子听着,对刚才大臣提到的唐通,倒是有所耳闻,也是原大明将领,后投降李自成,被李自成委以重任。
这是自家人打自家人啊。太子心中一阵悲凉。
“是啊,牛宰相的代写的劝降家书白写了。”
“‘不失通侯之赏,而犹全孝子之名’。牛宰相的劝降书写得饱含感情,情理并重,吴三桂如是孝子,为其父着想,读后必定感激涕零。但他并没有被打动。”
“怪谁呢?”
“你们对前朝勋戚大臣拷掠追赃,吴襄不是也交出了五千两银子。既招降,就不该打吴襄的主意。”
“京城有吴三桂的探子,他肯定知道了家财被籍没,家父被拘押,才返回山海关的。”
“唐通前去劝降时,曾亲口告诉吴三桂皇上非常优待吴襄,可事实是……他还会相信皇上吗?”
“他不也说投降只有一个条件,就是‘得东宫即降’吗?太子在这儿,给他送过去,看看他来不来降。”
听此,诸大臣纷纷向太子看来,太子感到像无数箭支射向自己,让自己无处可躲,他赶紧低下头,心中只是怦怦乱跳,大臣们说的什么话也听不到了。
都这个时候了,这些人还在惦念着自己,是要感激他们呢?还是要憎恨他们呢?
他们真的是在为自己着想吗?他们会把自己的死活放在心上?
自己只不过是他们手中待宰的羔羊……
自己只不过是他们谈判的一个筹码……
高兴即留,不高兴即杀。
眼中闪过父皇、母后所见的最后一面,绝望而去。
再见时,已是阴阳两隔。
享受不到帝王之礼,装进便宜的棺材,随便一埋。
父皇留在自己耳边的最后一句话:“朕非亡国之君,臣皆亡国之臣”时时回响。
而这些大臣们,却又在大顺朝站班上朝了。
这是多么大的讽刺。
“宋王,宋王。”有人碰了碰太子。
太子身子一抖,发现刚才竟然站着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
在梦中,他看见父皇身着白衣从自己身边走过,后面跟着王承恩,父皇告诉他:“我已告诉上帝,逆贼不会长久了。”
想向父皇询问自己如何办时,就被人叫醒了。
好恼。可恶。
自从被置于刘宗敏府,太子就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你是叫我吗?”
“是啊。你不是宋王吗?”
“谁是宋王?我是大明太子。”
“现在……你是宋王。”
太子看了看他,好像有些面熟,“那,你是新官,还是旧官?”
“我是新官。”
“那你就好好地当你的新官吧。你遇到了明主,要善待他,一定要敬谨从事。别再像对待我父皇那样了,两面三刀。”
“自然,自然。”那人的脸突然变红了,有些尴尬。
大殿上围绕着如何对待吴三桂还在争论不休,更多的官员们已经倾向于不再招降,而是诉诸于武力解决。
李自成制止住了大家的争论。
“孤曾让唐通传口谕,朕好贤达,待老总兵十分优礼,对于太子,孤也是爱之有加,视如己出,希望吴三桂同孤共同大业,将以开国元勋待之。奈何,置孤良言不顾,肆意对抗。刘宗敏何在?”
“臣……在。”
太子看时,只见群臣中慢腾腾地走出一个人来,打着哈欠,懒洋洋的样子,像是没睡醒的样子。
看到刘宗敏,太子的腿就不由自主地抖颤起来。
入刘府第一天,就看到刘宗敏杀人。
府内,晚上,是歌舞悠扬、醉语喧哗和女人的浪笑。
白天就是是哭天抢地的惨叫,空气中都能闻到血的味道。
监视自己的大顺兵告诉自己,那是刘将军在催交银钱。凡交不出者,就用他特制的夹棍惩罚。
他还曾给太子拿了一个夹棍,洋洋得意地让太子看。
“我们的将军聪明吧,你看,这夹棍都是有棱的,用铁钉相连。这夹住人的手足……嘿嘿,谁受得了?片刻功夫,便会手断足断。人,哪活得了。”
太子进出刘府时,还看到大门两边有两个柱子。
起初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后来,才知道,那是用来凌迟人的。
出门时,太子都不敢朝那两个柱子看,感受上面绑着无数个冤魂野鬼。
而他们都曾经是大明的臣民啊。
这就是国破家亡:死的也就死了;而生者,不知要忍受无数倍的痛苦。
此前,为何不珍惜呢?
而更为可笑者,华夏竟然都是历史的重演,没有人能从国破家亡中吸取教训,最后走上这不归路。
如今,大明王朝也走到了今天的这步田地。
接下来呢?
就该这大顺朝了。
“孤命你率精兵二万,出京讨贼。”李自成对刘宗敏说道。
“臣……呃……还在追赃索饷,呃……”
“你喝酒了?”李自成脸露不悦,“你早晨怎么也喝酒?”
“哪是早晨喝的啊……呃,这是昨天晚上喝的,要不是你召见大臣,呃,我还会继续喝下去,你……你打断了我的酒兴,哈哈哈……”
“为何喝这么多?”
“闯王,你不知道,那圆圆真是……声甲天下之声,色甲天下之色……”
“休得胡言乱语。”李自成连忙喝止道,又把话题转到出兵征讨吴三桂上面,“现在情事紧急,追赃索饷可暂缓一缓。”
“这岂可缓得?”刘宗敏并不服,“带兵打仗需要钱啊,离开了钱……怎么打仗?打仗,打的就是钱……啊。”
“刘宗敏,你敢抗命吗?”李自成有些不耐烦了,声音变得严厉了起来。
“抗命?抗命又怎么着?”刘宗敏头一歪,用眼斜视着李自成。
“这是立功的好机会,你……”
“大家都是做贼的,凭什么你在京城享受,让我去前线卖命?”
“你……”李自成语塞了。
太子在一旁不禁冷笑了。还真热闹呢,作大将竟敢顶撞王命,也是世上奇观了。
“那孤带兵亲征如何?”
“你既亲征,我自然就带兵打仗。”
“传孤旨,后天大兵开拔,誓师讨贼。着宋王、定王、永王、吴襄等随军出征。”
“遵旨。”众人齐声应道。
“散朝,宋王留下。”
太子心中一懔,他们打仗还要带上自己,这是在拿自己去做交易,这不等于送死吗?
“宋王前来。”李自成呼道。
太子装作没听见。
“朱慈粮。”见太子没应,李自成干脆直呼齐名了。
这次太子动了。他走到前,还朝李自成鞠了一躬,这个时候,不能再激怒贼了。
见太子朝自己鞠了一躬,李自成有些意外,露出了笑容。
“朱慈粮,此次带你出征,是要让吴三桂看看孤有好生之德,绝非滥杀之辈。”
“你是什么样的人,你自己说了不算。”
李自成沉思了一下,问太子:
“我说了不算,谁说了算?”
“历史。”
“哈哈哈,孩子啊,你也太天真了,历史不是人写的吗?你没听说过吗?胜者为王,败者寇。历史都是胜利者写的。就如你家历史,将来还不是我写?哈哈……”
太子发现自己没有话可说了。
“我自己的历史是我自己写到历史书上去的,我会写自己做的坏事吗?孩子。”
“但老百姓不会忘记。”
“哈哈哈,你还是年轻啊。老百姓哪记得这些事啊,你教给他们怎么说,他们就怎么说。”
“你说的好像也有道理……”
“明白就好,别被历史书欺骗了就好。哈哈。”
“那你会永远是胜利者吗?”
“这……”
“你明天出征?”
“你不是都听了吗?”
“你会胜利吗?我担心你打不过吴将军。”
“笑话,此次出征,定要将吴三桂生擒活捉。”李自成说得铿锵有力,显出一脸刚毅。
太子看看,李自成说话的时候,手还在不停地抖。
心虚。太子想。
“唉。孤本不想开战,让生灵涂炭,奈何吴将军对孤好意置若㟐闻,不得不如此啊。”
李自成的话软了下来,萎婉了许多。
“朱公子如有意,可否与吴将军写封书信,劝其来降,孤定不会亏待了他。”
这还是想劝降啊。
“我……并不认识吴将军……”
“认识与否无妨,只要你写封信,他自然会听你命的。”
“他会听我的?”
“当然。你曾是太子,他是臣啊,臣哪有不听君的话的?”
“可我现在不是君啊。”
“在你父皇的书案上,孤曾发现他留下的一张字条,将国家重务番委于你……”
“可惜,这个谕旨尚未传出去,你就已经进城了……”
“那也无妨,你父已死,父死子承,作臣的,自然奉你为主,唯你马首是瞻。”
“大臣们要是唯父皇马首是瞻,恐怕你就不会打进北京城了。”太子冷冷地说。
“当初他提投降提的唯一条件就是你安然无恙。他见你信,见你人,定会来降的。”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授,想必闯王是知道的。”
“知道。”
“既如此,还用得着写信吗?他父亲的话尚且不听,何况我呢?”
“如果都不听,那就是一个无父无君的乱臣贼子。”
“我随你就是了,我不想去,是不是也必须去。不去,你们不就少了一个要挟的筹码了吗?至于是否管用,只能听天由命,怨不得我了。”
“孤不会为难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