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三]

    宋远辰讨厌张月悦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其实他俩读小学时还是好朋友，每天一起上学放学，回家一起看动画片。可自打上了初中，宋远辰沉迷游戏，成绩显著退步，张月悦却一步一步成为了最标准的那种“别人家的孩子”——成绩好，听家长的话，还有钢琴特长，把就住她家楼下的宋远辰比得一无是处。虽然宋远辰靠着初三努力奋起与张月悦考进了同一所高中，但截然不同的分数使他们分别成为了重点班学霸与普通班小透明，差距永远摆在那里，宋远辰也就是那个时候开始认了命：平凡的我经过不懈的努力，也只不过是变成了特别平凡而已，完全无法与学霸同台竞技，溜了溜了！

    但到此时为止，俩人之间的关系也勉强算得上是“尴尬而礼貌的友好”。周萤辉才是彻底炸碎他俩关系的一声惊雷：

    不是因为张月悦讨厌宋远辰的偶像，而是因为张月悦也喜欢她。

    宋远辰与张月悦之间的这种情况，有一个专门的粉圈术语，叫“同担拒否”，也就是视同好为敌人——他俩倒是都加入了周萤辉的网络粉丝群，也不是看哪个同好都不顺眼的，却唯独对身边的那个同好百般挑剔，至于其中缘由，只怕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楚、道不明白。

    这天是周日，张月悦却背着书包，看样子是刚上了培优班出来，撞上扛着海报四处游玩的宋远辰，立即露出了嫌恶的表情：

    “我听说你们这些狂热粉都会在家里摆满周边和海报，搞得像邪教现场一样，没想到还和海报约会，让路人笑话。”

    “你又好到哪里去了？你戴和她同款的眼镜也还是丑啊。”宋远辰毫不客气地说。这句话把张月悦满是雀斑的脸气得通红，反唇相讥：

    “我至少不像你们那样，花了那么多时间精力，动不动泪流满面，都是单方面投入感情，自己感动自己，像个变态跟踪狂一样！！”

    “你还不是……”宋远辰本来想发火，可这时一只路过的哈士奇的吠声吓得彗华尖叫了一声，张月悦自然也听到了。为了掩盖海报会尖叫的真相，宋远辰转头就走：

    “懒得理你，我还有事，再见。”

    “这个张月悦也太过分了！！大家不都一样是粉丝，她凭什么说别人变态啊！！”奇遇办的小黑屋里，Mr.PH₃非常投入地发表着感想。

    “我觉得她说得对。单方面感动自我的感情，是传达不到对方那里的。”言正礼却站在张月悦那边，“说是想接近偶像也好，想帮助偶像的事业发展也罢，打call都不如多读书，名校出来一步步努力，到时候想给偶像什么给不了？”

    “‘到时候’小偶像只怕早就凉了！”Mr.PH₃激动地一挥手，然后叹了一口气，“换个角度说，言正礼同学啊，看来你是不明白什么叫‘感情寄托’和‘精神陪伴’了。”

    [零四]

    “对不起，都是因为我，才害你被人当成变态……”彗华扒在海报边缘，露出半张脸，因为愧疚而哭红了眼。

    “没事的，习惯了，爹妈也不是很理解我，海报都被他们撕过几次，你算幸存者了。”宋远辰故作洒脱地一挥手，然后换了个话题，“唉，越是和你相处越觉得，你的性格和萤辉小姐姐真的是很不一样啊。”

    喜欢一个偶像是怎样一种感情呢？对宋远辰来说，大概就是，“她会发光我不会，但我想帮她更亮一点”吧。

    宋远辰还记得他第一次见到周萤辉的时候，那会儿他刚刚因为升入高中后的一连串考试失利而陷入灰暗颓废的情绪之中，随手点开了一个大家都在说“尴尬爆炸！”“太好笑了！”的海选视频——只见一群女孩站在学校操场上，刚刚跳完一个集体舞，接下来本该挨个做自我介绍，突然从天而降大量广告传单，雪花般落在她们的头上、身上。少女们措手不及，有的甚至惊慌摔倒，只有一个戴眼镜、身材高挑的金发女孩屹立不动，在纸片落尽之后，投出了一只用传单折成的纸飞机：

    “我是周萤辉，曾经想当战斗机飞行员。”

    宋远辰被周萤辉圈粉就是在那一刻，晴朗的蓝天下，喧嚣的操场上，只有她灿烂的金发与纸飞机划出的那道弧线最耀眼。

    其实广告传单的突袭是海选评委会安排的，他们安排了各种方式捉弄每一位选手，考验她们的临场应变能力。这种偶像海选方式当然引起了争议，不过不管在话题性还是选拔过程中都起到了很好的效果。

    周萤辉就这样靠着从容的反应与完美的歌声脱颖而出，扔纸飞机也成了她的招牌动作，优美，炫目，独一无二，是银河里最亮的那一颗星。

    “这次演唱会规模比较大，她应该还是会踩在飞行器上出场，一边唱《成为击坠王》一边朝观众扔纸飞机！我可真想现场目睹那个画面啊。”宋远辰沉醉地说。

    没想到彗华却有些惊讶地捂住了嘴：“啊，你认识的周萤辉是这样的人吗？和我见到的完全不一样。”

    “可你是个‘角色’，而且生活在民国时期，你……又要怎么认识她？”宋远辰觉得很疑惑，难道周萤辉本尊能穿越到彗华的故事世界去？

    结果彗华给的答案倒是比他想象中简单：“因为我还能和你墙上的其他海报聊天呀，有几张是她唱歌跳舞的，有几张日常聊天的，还有一张是扶老奶奶过马路的，这些海报里的周萤辉性格都是一致的，但和你描述的那个仿佛完全不是一个人呢。”

    啥啥啥？她的意思是萤辉小女王一直在拗人设？宋远辰又是惊讶，又是好奇：“那你能不能让我也……不，还是算了。”他希望彗华能让他也看看周萤辉的真实性格，但又怕目击了偶像“崩人设”之后自己会脱粉。可是，如果连她的真实性格都接受不了，自己又到底能不能算是真爱粉呢？

    短暂的纠结之后，宋远辰决定先不去想这个问题，专心于帮彗华实现愿望，也就是继续四处观光，因为彗华说，“我想找一个特别的地点、特别的时间看风景”，他们现在就是在找那个地点。

    就这样，宋远辰继续扛着相框到处游玩，经过汉街的时候，他看到汉街大戏台附近人潮涌动，大喇叭里播放着《成为击坠王》熟悉的旋律，这才想起今天星期日，银河少女队正在这里搞粉丝见面活动啊？！昨晚彗华突然“活过来”的事使得他太过惊讶，之后又一直忙着给她当地陪，甚至都忘记了自己今天的原定安排，就是来汉街参加活动——

    看啊，那头耀眼的金色长发已经出现在了舞台上，周萤辉在粉丝们的尖叫声中扔出了纸飞机，宋远辰却只是远远地看了两分钟，就转身离开了。

    “别，别这样，你很想见她的吧？”彗华小声说。

    宋远辰摇摇头，微笑：“目前来说，实现你的愿望更重要。而且，如果是她遇到了你，我相信她也会把帮助你这件事摆在第一位的。”

    彗华被宋远辰感动得泪水涟涟，在又逛了一个下午之后终于表示，她要在周三晚上八点五十分登上长江大桥。

    “周三？演唱会正好是那天……”宋远辰皱起了眉，再说现在可是一月啊，江面上风又大，八九点上桥会冻成冰棍的！

    “我也觉得很为难你，但我还是希望，能是那个时候……”彗华神情凄然，“那天是满月之夜吧？我撑不到下一个满月之夜了。记得《春江花月夜》里曾写到‘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我真的很想在这个先进发达的时代，看一看与我的时代相似又不同的圆月……”

    彗华的这番文艺情怀，宋远辰觉得好像很美，但又听不太懂。可不管怎么说，他都觉得她那凄凉中又带着一丝期盼的神情很有感染力，只好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了！他又算了一下，反正是银河少女队的集体演唱会，而非周萤辉个人演唱会，按节目表的安排，等彗华看完满月应该也还来得及赶回演唱会听一两首歌。

    [零五]

    选定了那个“特别的时间地点”之后，宋远辰就扛着相框踏上了回家的路。中途经过时玖中学，他发现今天明明是休息日，却有人在音乐教室里练琴，而且弹的就是周萤辉的个人单曲《自由☆同盟》。

    谁品位这么好？宋远辰十分惊喜，连忙进了校门，扛着相框一路爬到顶楼的音乐教室，擦了把汗，推开门一看——

    “是你啊。”看到张月悦的脸，他的表情立即变了，张月悦也很不高兴：

    “啊！！你突然进来干什么！！我差点就录完视频了！！”

    “干嘛，你还想当网红吗？”宋远辰把相框放在门边，嘲讽地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要见到张月悦他们就会吵架，一次好好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我要参加萤辉的自组乐队键盘手选拔！所以才来条件比较好的学校录视频的！”张月悦气红了脸，“现在你才是‘网红’啊！我这么努力，就是为了能和萤辉站在一起，共同发光，而不是像你那样，扛着个海报刷存在感，单方面自我满足！”

    “你什么意思？！”宋远辰的嗓门也跟着提高了，“我每天打卡签到刷话题帮她做数据都是‘自我满足’，只有像你这种一心往偶像面前凑的行为是对的是吧？！可如果所有粉丝都像你这样想，也只会让她被人骂教坏粉丝、干扰社会秩序甚至非法集会，她也不会因此得到更好的发展啊！”

    “就是！他比谁都认真、用心，你才是只想自我满足，心里只有你自己！！”令人意外的第三个声音出现在了音乐教室里，张月悦惊讶地望向门口那个相框：

    “海……海报说话了？”

    糟糕！宋远辰一头冷汗，不是和彗华说好了叫她假装自己是幅画的吗？“那，那是个PAD……”他慌张地重复着之前准备的谎言，但感觉只能骗中老年，骗不了张月悦这个年纪的人，果然，她一脸疑惑地走到相框面前，弯腰看着它：

    “我刚才好像听到了萤辉的声音？是什么语音合成app吗？”

    “我就是周萤辉！不是什么语音合成！”彗华叉腰瞪着张月悦，“不是只有你能和偶像在一起！！”

    但张月悦显然还是不信，鄙夷地望向宋远辰，“你……在和一个仿妆COSER视频聊天？”

    宋远辰的脸“噌”地一下一直红到耳朵尖，推开张月悦，抓起相框夺门而出。

    谎话已经被戳破了，说实话她不会信，而如果顺着彗华的话说“是的，我就是在和影视造型的周萤辉本人视频聊天！”……这么不要脸的谎他实在说不出口啊！！

    直到宋远辰扛着相框出了校门的时候，张月悦还站在窗口旁嘲讽地对他喊“网红小宋哥哥，和‘萤辉’在一起好好玩呀~”，气得宋远辰冲进隔壁小巷子里踢墙。

    彗华看他神色不对，连忙哭着道歉，宋远辰只好又安慰她：“不是你的错，张月悦讨人嫌也不是一两天了。最开始她听到我在家里放萤辉的歌还嫌吵，结果过几天自己也成了粉，就到处说‘周萤辉小姐姐是我的音乐榜样’，”他故意捏着嗓子挤眉弄眼，模仿张月悦的声音，“又是往作文里写，又是在周一晨会上讲，参加比赛被记者采访也大讲特讲，结果我妈知道以后反过来指责我，搞得好像我成绩不好又不弹琴就没资格当萤辉的粉一样！可是……可我就是看着她唱歌、跳舞、扔纸飞机闪闪发亮的样子就很开心，这也有错吗？”

    “对啊！我们这么纯粹的感情，为什么总要被那些功利的人嫌不够功利啊！！”奇遇办的小黑屋里，Mr.PH₃很投入地附和着宋远辰，那认真的表情让言正礼觉得很奇怪，忍不住问：

    “你也追星？”

    “倒是没追过星，但他的感受我还挺懂的……”Mr.PH₃耸耸肩，叹了口气，“我很小的时候就被父母抛弃了，大概五六岁就当了娃娃兵。在训练基地里，我最喜欢的人是我们组的女教官，但年纪稍长之后我发现，她只是个AI投影，她的一言一行一笑一怒，都不过是电脑编写的程序。”

    “然后你就觉得很幻灭？”

    “不，我还是喜欢她。因为儿童不太容易被人防备，我八岁就被派出去当间谍了，出生入死的时候、重伤垂危的时候，我都是靠着思念她才活下来的，她对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精神寄托。”

    靠着从科幻作品中积攒的经验，言正礼提出了新的问题：“可等你长大之后，再想和她‘在一起’应该也不难吧？”

    “我最大的遗憾就是基地被炸毁时没有来得及把她拷贝一份，之后在哪儿都找不到她那个版本了，我自己再怎么修改程序也都找不回我记忆里的那个她。”外教轻轻地摇了摇头，然后说，“总之，我觉得，我们这种单方面付出并且不求回报、甚至永远不可能得到回报的感情也是合理的存在，不是只有和对方站在一起才叫爱。”

    “但你对女教官的感情又不会影响你的学习和生活，宋远辰那家伙却是以‘反正我也无法发光’为理由越走越偏。”言正礼一本正经地分析着，“他的问题其实很典型，对他来说，追星的‘获得感’比学习强、比学习快，他就像那些沉迷游戏的家伙一样沉迷下去了。”

    当然，成绩下滑无心学习这种事情并不在奇遇办的管辖范围内，只是言正礼自己身为纪律委员，比班主任还喜欢瞎操心，而同样令他操心的还有彗华——她作为一个民国病弱少女，看看未来世界还不够吗？到底为什么非得在冬天的夜晚爬长江大桥看满月？她会不会有什么其他目的呢？

    琢磨着这件事，他甩下喋喋不休的Mr.PH₃，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电脑，搜到了《乱世奇闻录》的在线观看网址。如今几大视频网站多半会有一个方便演员粉丝的功能叫“只看某某某”，言正礼点了“只看周萤辉”，不到二十分钟就看完了她的所有戏份——从剧情来看，彗华确实只是个楚楚可怜、人畜无害的小配角，会有“看看未来世界的满月”的愿望也很合理，但言正礼还是觉得不放心。他又查了一下《乱世奇闻录》的百度百科，彗华的角色介绍很简略，但百科中提到这部网剧是由《小说绘》上的一个同名长篇改编的，第一部已经出版，现在杂志上正在连载第二部……

    不知奇遇办能不能给我这个临时工报销工作开支啊……言正礼默默叹了口气，用手机买下了《乱世奇闻录》第一部的电子书，由于他作息规律、白天又要认真听课，直到星期二下午才看完全书，虽然彗华相关的戏份依然没什么问题，但严谨认真如他还是决定，立即去学校图书室把有第二部连载的《小说绘》全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