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浮生若梦
我一直知道春花早年坎坷,经历过许多苦难,可她从不主动诉说,偶尔提及也是夸张的一言带过。
这段有关锦兰的往事更是被掩盖在谎言下,从未提及。
我不知如何开口安慰,是说已经过去20年,就不要想了,还是轻飘飘说上一句节哀顺变。
什么样的话,在这时都显得多余,因为无论旁人如何感同身受,也无法真正理解身处痛苦中的当事人。
春花似乎感受到我的痛苦与纠葛,先开口道:“你不用安慰我,这么多年过去,我早就放下了。”
话虽如此,她站在窗前望去的,却是埋葬锦兰的墓园。
因为知道对方的恨意,所以连思念都保持着距离,多年来不曾祭拜,只是这样远远地守望。
矮小的春花,在此刻显得更加苍老,像是残烛随时会熄灭般。
我静静站在一侧,轻握住春花的手,这是我能给予最不唐突的安慰。
只是有个疑问,哽在心口,让我欲言又止。
春花很快察觉到了,她叹了口气,看向我:“你是想问,我为什么会撒谎吧。”
“呃...嗯。”我有些尴尬地点头,一边看着春花的脸色,一边小心翼翼开口道:“锦兰已经去世了,你为她编造多好的经历,也没有太大意义了吧。”
“我说那些,不是为了她。”春花扭过头去,深吸一口气道:“是为了我自己。”
见我不理解,又缓缓补充道:“在那个年纪,接受失联许久的好友去世,是件很容易的事情,难得是理解她。
开始那段时间,我陷入自责,觉得是自己害死了她,但其实我并不能接受她恨我的理由。
渐渐地,我也开始恨她,恨她背叛我,恨她从没把我当朋友,恨她把错都加在我身上。
自责、愤怒、悔恨...我被情绪撕扯着,几乎要崩溃。
于是我想如果当年没有阻拦她嫁人,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事,她也不会那样走上绝路。
所以,我为了减轻自己的痛苦,才编造了那样的故事。”
春花说完这些话,转头看向我,深邃的目光似乎是在暗示着什么。
我隐隐察觉到,这番话背后有别样的意思。
果不其然,她下一句话是:“小郗,事实就是这样。很多时候,你拼命找到答案,最后还是需要谎言和美梦来麻痹自己。既然如此,一开始就放下执念,不好吗?”
我差点就忘了,春花之所以主动开口讲锦兰的事,是为了劝我放弃寻找记忆。
“别再想了,好吗?”
春花轻声劝告着,边伸出手整理我被风吹乱的发丝,让我恍然回到许多年前,母亲也曾这样温柔地对待我。
我几乎要顺着她的话点头了,可窗户的反光,映照出门口那个熟悉的身影,我下意识攥紧手指,怔怔道:“可是春花,我做的都是噩梦啊!”
“没有什么美好的记忆吗?哪怕是一个片段也好,让你想要停留在当下的时候?”
门口的身影不见了,我揪起的心随之放下,一段记忆窜进脑海,我喃喃道:“也是有的。”
“我就知道!”春花舒了一口气,笑着问道:“是怎样的事情?”
她的脸上是真诚的笑容,和记忆中的女孩一样。
我缓缓道:“是一段很不平常的经历。”
16岁那年秋天,校园里流行起一首歌,很轻快的语调唱着乡下玩趣的童年。
周四的这天,阳光明媚,校园飘满桂花香。
我走在上学路上,听到街边商店放的歌,突然想去到歌里唱的地方,闻闻稻香,看看发亮的萤火虫。
于是,在快到校门口的地方,我转头往回走,不顾身后催促的铃声。
我越走越快,渐渐跑了起来。
路人用诧异的眼神看着我,无人知道那刻我内心的欢喜。
我循着记忆,坐上一班开往城东的公交车。
几年前我曾路过那里,看到过一闪而过的田野。
只是花费一个小时,下车时眼前的城镇和高楼,并没有一丝记忆里的样子。
人是善变的,城市也是。
我朝城镇边缘走去,在高楼的背后,远离繁华的地方,看到了一抹金黄。
视线越来越广阔,一小片稻田出现在眼前,流动的水渠穿插其中,把田野分隔成不规则的块状。
闭上眼站在田埂上,深吸一口气,伴随微风拂面而来的,是泥土的芬芳和一股极淡的清甜味道,我想这便是稻香了。
我把书包扔在地上,沿着田埂飞驰,想象着自己和这乡野融为一体。
直到筋疲力尽,满身大汗,才停下来,顺势躺倒在一片高高的稻草堆里。
我正沉浸其中,放空自己时,一个稚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姐姐,你在做什么?”
抱着稻草,歪着头看我的小女孩,看起来只有七八岁,一双大大的眼睛很是清澈明亮,只是头发枯黄杂乱,已是深秋脚上还穿着断裂的凉拖,不合身的裤子缩在小腿上,似是某个学校的校服。
在她身后,不远处还有一位佝偻着背,农妇打扮的老人,正在地里忙碌着。
正是秋收,我躺倒的这堆稻草,是她们辛苦劳作的成果。
我慌忙道歉起身,小女孩却只是摇摇头,眨眨眼小声道:“没关系,我也喜欢躺在上面。”
说着把手里的稻草放在上层,均匀地铺开,示意我继续躺下。
我注意到她的双手,那不是这个年纪孩子的手,泥土、杂草和皲裂,是劳作在她掌心留下的痕迹。
女孩注意到我的视线,有些局促地把手在衣服上抹了两下。
我帮她摘掉头上的稻草,问她叫什么名字。
“黎桃,桃子的桃。”
女孩用树枝在地上一笔一画写下自己的名字,还指指不远处的老人说是她的奶奶。
我也伸出手认认真真介绍了自己。
“姐姐,你的名字真好听。”她这样感叹着,又开口问道:“你刚刚为什么要那样跑啊?”
原来她们早就注意到了,我这时才觉得不好意思,红着脸支吾道:“没...没什么。就是...呃,天气很好。”
我不知该怎么解释自己的行为,但黎桃竟恍然大悟道:“哦~我知道了,你跟喜宝是一样的,他也总在天气好的时候到处跑。”
“小桃,别瞎说!姐姐怎会和喜宝一样!”说话间,老人走到我们面前,腾出一只手捋了捋黎桃的头发,眼神凌厉很凶的样子,一开口却满怀歉意道:“姑娘,对不住啊!”
我趁着奶奶放稻草的功夫,低头悄声问黎桃:“喜宝是谁?”
她学着我的样子凑近耳边,悄声道:“喜宝是我朋友,村里的人都说他是个傻子,但其实他聪明着呢。”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黎桃看向奶奶的背影,明显放大了声音,像是故意说给她听。
“真的吗?”我被她不服气的样子逗笑了,拖长声音反问道。
她见我不信,一把拉住我的手,焦急解释着:“真的!喜宝真的很聪明,比...比村主任都聪明着哩,不信我可以带你去见见!”
“好啊!”
我突然来了兴趣,但黎桃又踌躇起来,她看看奶奶,又看看我,终于下定决心道:“可以。”
黎桃几乎是一路狂奔带我到了村子。
路上她告诉我,喜宝是个孤儿,一个人住在村口的棚子里,很好找的。
那是一个建在半山腰上的村落,水泥路面很是平整,家家户户都盖着两三层小楼,村口还有一个阔气的仿古牌坊,写着“黎家村”。
见我驻足在村口发愣,黎桃在前方冲我招手催促。
我快步跟上,才发现她身边不知何时站了个少年,长相清秀帅气。
“他就是喜宝。”黎桃牵着少年的手,自豪地向我介绍,又冲着少年开口道:“喜宝,叫姐姐。”
少年有些惶恐地躲在黎桃身后,虽看起来怯懦,但并不似我想象中的憨傻。
在黎桃的鼓励下,那细弱蚊蝇的声音说出口,我才意识到,喜宝是个女孩。
和小桃不同,喜宝衣服干净整洁,一看便是收拾过的,只是手臂上布满烧伤的痕迹,看起来很是狰狞。
喜宝手舞足蹈讲着什么,语言含糊不清又没有逻辑,黎桃严肃而认真地听着,时不时点头,义愤填膺回应。
我尝试着融入她们,却实在听不懂,只能坐在一旁,观察这个陌生的村子。
这是个平静祥和的村子,田地里到处是劳作的人,有老人在家门口晒太阳。
离村口最近处是一幢五层小楼,有阔绰的庭院,盛开着多彩月季的花圃,停靠着儿童游船的池塘,一看便是大户人家。
我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从里走出一个瘦挑的妇人,手里拎着篮子,往村口走来。
离得近了,我才看清,她穿着打扮很是富贵,尤其是身上,戴满了金光闪闪的饰品。
女人停在我们面前,把篮子打开,露出里面丰盛的饭菜,笑盈盈地开口道:“惟一,吃饭了。”
我正想好奇她口中的“惟一”是谁,喜宝突然神色惊恐,嘴里发出呜咽声。
黎桃则腾得一下站起,挡在喜宝面前,冲身前的女人大叫着:“不需要,你快走!”
我蹲下身子,轻声安抚着喜宝,她很是痛苦的模样,眼睛里蓄满泪水。
“不知好歹!”女人冷哼一声,拎着篮子离开了。
等那抹身影消失在视线,喜宝才慢慢平静下来,恢复到孩童的模样,热闹了一瞬的村子,也重归宁静。
黎桃指着女人走出来的小楼,小声愤恨地开口道:“那本来是喜宝的家!”
“小桃!我找你半天了,怎在这闲逛呢!”
没等我发问,远远有声音传来,是奶奶。
黎桃听闻面露慌张,嘴里嘀咕着完了完了,一边往我身后躲,与刚才的英勇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奶奶很快走到面前,一把揪起黎桃,两巴掌拍在她背后,埋怨道:“地里稻子没收完,你就在这玩!过两天就下雨了,我看你是想饿死哩!”
黎桃被推搡的踉跄两下,一边龇牙咧嘴着喊痛,一边迭声道:“喜宝、喜宝...还有小郗姐姐。”
奶奶这才停下来,一手牵过喜宝,冲我开口道:“孩子,中午了。你不嫌弃的话,去我家吃个饭吧。”
我连连摆手拒绝,本就耽误了别人秋收,再贸然打扰,实在是说不过去。
黎桃却过来牵着我的手,热情地邀请着:“姐姐,去吧去吧!”
我原本还在犹豫,她突然侧身指着一旁的女孩,道:“这是喜宝第一次这么开心,她喜欢你呢!”
原本害羞的女孩,见我望过去,愣怔了一瞬,缓缓上前牵住我的手,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
我心里一暖,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