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雪夜惊魂
第一次交换秘密的唏嘘感动,很快变成了矫情后的尴尬。
我轻咳一声抽回手,春花也嫌弃似的站起身,踱步到窗前。
房间里一时安静到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可在这样的氛围里,我的心却无比平静,甚至有些窃喜。
鹅毛大雪落下时,走廊里响起杂乱的脚步声和几声戏腔,我便知道又到中午,也只有这时,社团的老人们才如信鸽般准时。
我正盯着春花的背影发呆,小小推门而出,日常巡查后,并没有离开,而是发出一声叹息。
“怎么了?”春花抢先问道。
“前几天林清不太舒服,做了个检查,结果出来了...”
在我们的注视下,小小缓缓摇了摇头。
说话的艺术,是什么都不必说,大家便都懂了。
或许是见了太多次,我和春花并没有表现出太吃惊,她问道:“什么病?”
“心衰晚期。她心脏一直不好,最近加重了。”
“毕竟七十多的人了。”春花漫不经心道,只是声音明显低沉了些:“大概还有多久?”
“医生说,最多半年吧。”小小又重重叹了口气。
听着她们的对话,我始终没有开口。
林清住进语山不到三个月,除了我和李阿婆,并没有特别交好的人,可大家提起她都是赞不绝口。
我最喜欢她说话做事的风格,爱憎分明,直白热烈,对生活充满热爱。
这样一个可爱的老人被宣判死亡,连离开的时间都标注出来,很难不令人唏嘘。
在语山,病痛与死亡,像吃饭一样平常,和林清一样数着日子生活的人,还有很多。
他们有些一边念叨着“怎么还不死”,一边期待着即将到来的春节。
有些把身后事安排妥当,在日历上划掉一笔,便说上一句:“咳,又赚了一天”。
有些写下人生清单,想要完成那些没来得及做的事,和没来得及弥补的遗憾。
只是除他们以外的大部分,都在麻木中度过,像燃烧的蜡炬,明知会被时间融掉,除了等待无能为力。
关于林清的话题,在小小接连叹气中结束。
只是临到离开时,她突然话锋一转,一字一顿道:“时间真的不多了!”
话很突兀,似是意有所指,只是不知是想说给谁听。
深夜,我迟迟未能入睡,脑海中回想的,是这一天里有关死亡与遗憾的往事。
生老病死明明众人皆知,可当那一刻到来,我们却始终不能做好准备,会有没能见到的人,没有解开的误会,抑或是没能放下的仇恨。
最终这些情绪都变为遗憾,成为活着的人心上的刀口。
张守愚和玲玲,春花和锦兰,我和黎桃,皆是如此。
那么,林清心里是否也有这样一个人?她口中的挚爱,是否也终会成为遗憾?
我怅然若失地闭上眼,在恍惚中陷入梦境...
夕阳西下,黎桃站在黎家村口,笑着冲我招手。
“好久不见。”身旁的少女开口道,这一刻我明白,她不是喜宝,而是李惟一。
像许多年前一样,她们牵着我的手,穿过村落,走上山顶,停在那栋破旧的房子前。
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周奶奶从厨房走出来,笑盈盈地招呼我吃饭。
迈进门框的那一刻,黑暗侵袭,我惊慌回头,只看到她们站在夜色里,星光洒在身上。
我的眼睛酸涩不已,泪水随风落下。
可下一秒,星光幻化成熊熊烈火,黎桃和惟一满身血色站在火焰之中,脸上的笑不见了,变成狰狞的恨意。
她们流着血泪朝我走来,嘴里愤怒地叫嚷着什么,可我什么也听不到。
直到最后,我看着她们焦黑的皮肤一寸寸落下,变成匍匐在地的焦尸。
我在恐惧中跌入身后的木门,再回身烈火不见了,我站在高大的桂花树下,外婆和母亲立在身旁,纷扬如雪的花瓣随风起舞。
鼻间萦绕着桂花香,耳边传来外婆温柔的叮咛,我长舒口气,勉强压抑住惊惧的心跳,仰头接住一片花瓣。
那落在手心里的,却不是熟悉的金色,而是焦黑的灰烬。
漫天遍野的灰烬落在我的脸上身上,最终在脚下堆积起来。
外婆和母亲明明就在身旁,我伸出手却怎么也触碰不到,想要尖叫呼救,更是发不出一点声响。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脚下的灰烬堆叠到胸口、眼鼻,最后是头顶。
身处如墨的黑暗中,强烈的窒息感传来,我刚想放弃,脚下一空,眼前出现一道光亮,空气重新涌入鼻腔,我跪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呼吸。
等平静下来,才发现自己坠入到另一道门,这里没有外婆和母亲,也没有烈火与灰烬。
只有阴冷的寂静,浓烈的血腥味中夹杂着腐臭,我摸索着想要爬到光亮的地方,身后却有一股力量拉扯着我的双腿,恐惧让我不敢回头看。
我拖着它来到亮光里,才看清双腿上的力量,是手。
许多双手,有的焦黑似炭,有的血肉模糊,有的只剩白骨咯吱作响。
从那些手所在的黑暗里,传来诅咒般的呢喃,那些从喉咙里挤出的声音,听不清在说什么,却能感受到散发出的憎恨。
极致的恐惧如浪潮般侵袭过来,我用尽全力挣扎着,那些手却始终不为所动,甚至顺着脚踝一点点向上,直至攀爬上我的手腕和脖颈。
它们的脸也暴露在光亮中,血肉模糊的、异常恐怖的脸。
刺眼的亮光从身后传来,我看清那些怪物般的人,流着血流向我爬来,它们一张一合的嘴唇,在说着:“都是你的错!”
......
我猛地惊醒,发现自己大汗淋漓,躺在309的床上。
窗外是漆黑的夜幕,春花在旁边的床上,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一切都只是梦,只是梦而已,可不知为何,那些血肉模糊的脸总让我觉得熟悉。
安静的房间与淡淡的桂花香气,让我惊惧的情绪很快平复下来。
可疑虑却如重石般压在心里,无法缓解。
我正陷入混乱中,耳边突然传来春花轻声地询问:“小郗,你醒了吗?”
“抱歉,吵醒你了吗?”我开口道。
“没有。”她蹙眉看着我,脸上是熟悉的担忧神情,道:“你又忘了吗?”
“什么?”我不解,心底有浅浅的担忧,手不自觉攥紧。
春花指指我的手腕,上面有一道明显的青紫,那是束缚带的痕迹。
这说明我的偏头痛发作接受了治疗,可是我却完全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是被梦魇惊吓才头痛欲裂,抑或是在治疗时做了环环相扣的噩梦。
“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晚上,你偏头痛发作,被送去治疗。刚才被送回来。”
“所以我睡了整整一天?!”
“嗯。”春花见状,追问着:“真的不记得了吗?”
我懊恼地点头,为这种浑浑噩噩的状态感到厌烦,抬头间雪白的天花板映入眼帘,电光石火之间,一个细小的场景出现在脑海,那是所有梦魇的结束。
刺眼的灯光照亮了身后,我看清那些血肉模糊的脸时,它们朝我扑了过来,我恐惧地闭上眼。耳边响起滋滋啦啦的电流声,我尝试睁开眼睛,眼皮却似有千斤重,用了最大的力气,只能眯起一条缝。
在那炫白的光里,我看到两个穿着白大褂的女人,在争吵。
其中一个面向我的,是小小,手里拿着一根针管。
另一个陌生又有些熟悉的身影,正背对着我,语气里都是恼怒:“你想干什么?”
“药有效果了,她记得黎桃,李惟一!只要再来一次,她就能全部想起来...”
“我说了不能急!她现在想起来的都是错的,是假的!”
......
头越来越重,我只听到这里,就失去了意识,再醒来,便是刚刚。
当时深陷梦魇中的我,没有在意这段插曲,如今它突兀地跳出来,却比层层噩梦更令我恐惧。
我原以为黎桃和惟一,是我“穿越”过后的经历,可现在发现小小也认识。
而且从那段对话里的意思,她们也都存在于我失去的记忆里。
这是否也在说明,我那些如梦般的经历都是真的。
只是,那个始终背对着我的人是谁,她口中的错误又是什么意思。
我仔细回想着那人的音容笑貌,可除了一个挺拔的背影,没有任何线索。
“小郗,你没事吧?”或许是我懊恼得太过明显,春花开口问道:“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我没有回答她,而是脱口道:“我得去找小小!”
是的,在这一刻的我,终于下定决心,不再因为害怕未知而逃避,如果岛上真的有危险,那我也要死得明明白白。
春花看着我跳下床就要往外走,慌忙拦住我道:“为什么?你找她干什么?”
“我要问清楚!和她一起的女人是谁?她为什么认识黎桃?还有她究竟想从我这儿知道些什么?我都要一五一十地问清楚!”
我从未如此坚定,即将知道真相的我,激动得有些颤抖。
春花拦在我的身前,拉住我的手,迭声道:“小郗,小郗!我们不是聊过了嘛,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不要再执念了,你不是答应我了吗?”
“我不想再被蒙在鼓里了!哪怕真相不如所愿,我也能接受。”
“小郗,别去...别去!”
春花的语气很悲伤,甚至可以说是祈求,但我还是没有放弃,只能哽咽着道:“对不起,春花。我明白你是为了我好,才不愿意告诉我,所以我没有逼问你。但是你不要拦我了,求你了...”
春花放开了手,我义无反顾转身离开。
门关上的那一刻,我回头看向春花,她呆立在原地,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