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的相识就是如此简单，我和陈希安坐在山顶，直到太阳西斜。

    期间我同他讲起在乡下的生活，喜欢酿桂花酒的外婆、被叫小黑的大黄狗，以及缤纷多彩的四季。

    陈希安不怎么开口，却会在我讲到激动手舞足蹈时，笑出声。

    只是一个下午的相处，足以让两个完全陌生的孩子，敞开心扉。

    话题的终结，是我开口问他：“为什么不告诉家里人？”

    陈希安脸上展露出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成熟，淡淡道：“没必要，她已经够辛苦了。”

    “可是...”

    “衣服干了。”没等我说完，陈希安起身打断道：“你回去吧，我还有节晚自习。”

    我看着他脸上始终未消的红肿，心里有些不安，跟在他身后往学校走去。

    “你别跟着我了。”陈希安叹口气，转身看着我，有些无奈道。

    “谁跟着你了，我想去学校逛逛，提前熟悉熟悉！”

    我不服气地反驳着，加快脚步超过他，却在错身的刹那，踩中落叶滑倒。

    陈希安一把拉住我的胳膊，却被我带着一起从坡上滚落。

    我紧紧闭上眼睛，惊叫出声，仿佛已经看到自己摔断腿的惨状。

    可预想的疼痛并没有袭来，耳边传来的是一声询问：“没事吧？”

    我小心翼翼睁开眼睛，少年蹙眉站在身前，冲我伸出手。

    夕阳的光从身后照射过来，让我一时有些晃神。

    “怎么了？受伤了吗？”陈希安蹲下身子，有些焦急道。

    我这才回过神，摇摇头自己站了起来。

    陈希安不放心拉住我，上下检查了一番，才长舒了口气道：“还好，你没受伤。”

    坡有些陡，两边还有树丛，可我除了头上身上的落叶，连点剐蹭都没有。

    疑惑在看到陈希安时解开了，他的校服脏兮兮的，原本就红肿的脸上，多了一道划痕，从他的左手处往下滴落的，是血。

    我才回忆起，滚落时被拉进一个怀抱，一只手始终护着我的头。

    “你...你受伤了！”我一把拉过他，惊慌失措道。

    陈希安低头看了一眼，无所谓地哦了一声，甩甩手道：“没事，走吧。”

    我一把拉住他，严肃道：“不行，先处理伤口！”

    陈希安拗不过我，任由我小跑着去买药，为他清理伤口。

    他身上的划痕很多，都不严重，唯有左手背上一处撞击伤，皮肉翻出，鲜血淋漓，还夹杂着许多树叶碎石的残渣。

    我拿着消毒水的手颤抖着，不知该如何下手，才不会加重他的疼痛。

    正在犹豫间，陈希安突然握住我手，消毒水哗地一下倒在伤口上，冒出白色的泡沫。

    我惊呼一声，猛地缩回手，他却眉头都没皱一下，一脸平静道：“不疼”。

    不知为何，看到他这副模样，我心头却涌起一股无名火，忍不住站起怒声道：“怎么不疼，都伤成这样了能不疼嘛！你不许再动了！”

    陈希安没料到我会为此生气，愣怔一瞬后，举起手做投降状，无奈道歉：“对不起，我不动了。”

    伤口里满是杂物，我小心翼翼清理了许久，头上都渗出了薄汗，才在日落前完成。

    过程很是漫长，这次陈希安一声没吭，只撑着手看着，没有表现出任何不耐烦。

    唯一不悦的，是在我弯腰处理完脸上的划痕，轻轻吹气想要消毒水快些干时，他轻咳一声，撇开了脸，沉闷着说：“可以了。”

    夕阳下，少年的脸有些红。

    包扎好伤口，回到教学楼，天已经暗了下来，晚自习也快结束。

    陈希安因为逃课，被年轻的女班主任单独留下来，要求做完一套习题才能回家。

    我站在办公室外，看他垂手站着被老师教训，心里很是愧疚。

    原本因为莫名的妒意，才找上他，如今害他受了伤，还被批评。

    我带着懊恼爬上五楼回廊，这里视野很好，趴在栏杆上，能看到整个校园。

    放学铃声是象征自由与快乐的号角，学生们鱼贯而出。

    有走出教学楼，便脱掉校服，露出漂亮衣裙的女孩子。

    有三三两两打闹着，询问去哪里玩的男孩子。

    直到人群四散，教学楼才安静一些。

    陈希安还在埋头写卷子，我闲来无事，想去看看上课的教室。

    高一（1班）的灯还在亮着，我心想果然是尖子班，这么晚了还有人在学习。

    只是刚走到楼梯转角，看清站在走廊的三人，我心中警铃大作。

    正是今天撞倒我的人，他们看着办公室的方向，意图明显。

    我躲在阴影里，从他们断断续续的对话中，听明白了事情的缘由。

    这三人虽和陈希安同班，可都不是通过成绩录取的，而是花了高价买进去的。

    因为家里条件好，他们原本就不太喜欢穷人家的孩子，奈何在这个年纪，学习成绩是衡量的标准。

    加之陈希安性格也不错，经常受到老师表扬，他们一经对比就成为反面教材。

    时间长了，三人心有怨念，尤其是其中一个叫赵祁的男生，成绩最差还不服从管束，被批评得最多。

    虽然看不上陈希安，但很长一段时间，赵祁他们并没有因此迁怒于他。

    真正矛盾的起源，是去年年底赵祁在后山和隔壁班同学打架，被叫了家长。

    他不知为何，坚持认为是陈希安告状所致，于是便记恨起来，开始联同其他人，孤立欺负陈希安。

    我看到的那两个校外人员，是赵祁在外认识的小混混。

    原本的计划，是要在今天晚上放学后狠狠教训一下陈希安，但那两人记错了时间，“教训”也被人打断，赵祁觉得不解气，想再羞辱他一次。

    只是没有想好到底怎么做，于是在陈希安被留下时，他们便远远看着，商量如何击碎一个少年的自尊心。

    “把他扒光了扔厕所，拍成照片贴到公告栏上！”

    其中一人这么提议道，赵祁眼睛一亮，连声说着：“好主意！”

    另一人并不赞同，小声说着算了，被赵祁瞪了一眼，便不再反驳。

    没有身体上的伤害，却足够羞辱。

    夜幕笼罩的校园里，我在青涩的少年们口中听见充满恶意的计划，心下一惊。

    等待的时间太长，他们坐回教室。

    我趁机猫起身子从教室门口一路摸到办公室，正想着如何悄无声息带走陈希安，他已经出现在门口。

    对面教室里三人正埋头玩游戏，并没有关注到这边。

    不容犹疑，陈希安打开门的时刻，我伸手拉住他。

    他虽疑惑但还是同我一起蹲下身子，绕到另一侧出口。

    我拉着他一路狂奔，时不时回头看赵祁他们是不是有跟上来，直到坐上回家的公交车，我才松了口气。

    晚高峰的公交车上，我被人群裹挟，不仅喘不上气，脚下还发软。

    陈希安倒像没事人一样，丝毫看不出奋力奔跑后的疲惫。

    他如冲锋的士兵，在前方挤开人群，一只手还艰难地拽着我的袖子，直到在后门站定，让我在扶手的位置有了喘息的空间。

    吵闹的人群中，透过反光的车窗，身后的少年一脸淡然。

    直到下车，陈希安依旧没有询问的意思，我按捺不住先开口道：“怎么什么都不问？”

    “猜到了，是在躲赵祁吧。”

    “你怎么知道？”

    “今天那两人说的。”他停下脚步，看向我认真道：“谢谢。”

    突然被他这样感谢，让我很是惭愧，低下头轻声道：“我也没帮上什么忙...”

    “如果不是因为你，我估计早就被打个半死了。”他突然轻笑一声：“他们还以为你是老师。”

    我这才想起那两人看到我时难掩的怒气，恍然道：“难怪他们那么生气！”

    陈希安低头看向我，对视瞬间，我们都笑了起来。

    公交车站离家还有些距离，路上行人并不多，走过一段宽敞明亮的马路，再拐进一条小巷子，尽头便是我们住的地方。

    我从未在天黑出门，如今发现这巷子两旁的灯坏了大半，天一黑就显得有些阴森。

    陈希安走在前面，提醒着我小心，可我还是恐慌不安，心提了起来，脚下也越来越慢。

    和他的距离渐渐拉大，我愈发焦急，努力想要看清脚下的路，眼前却更加模糊，突然一只手拉住我的手腕，少年清澈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别怕，我牵着你。”

    “对不起...”紧张的心落了下来，我有些愧疚开口，却被陈希安打断：“抱歉，我走得太快了。”

    黑夜里少年的善良被放大，他走得很慢，掌心的温度透过衣服落在手腕，让我紧张的心平静下来。

    “夜盲症吗？”他开口问道。

    “不是，只是...”我犹豫片刻，还是小声道：“单纯地怕黑。”

    陈希安淡淡“哦”了一声，脚步更慢了，变成与我并肩而行。

    明明是被照顾着，可自尊心作祟，让我不仅没有说出感激的话，甚至暗自用力挣脱开他手，问道：“每个人都有害怕的事情，你也有吧？”

    “嗯。”

    “你害怕什么？”

    “不告诉你！”

    明明身处黑暗，但我仿佛看到他说这话时傲娇的样子，于是连声追问着：“到底是什么？我都告诉你了，你耍赖...”

    “好好好，我告诉你！”他被我缠得没办法，叹口气无奈道：“我最怕...被我妈打。”

    比我高一头，一直冷静沉稳的少年，说出这样孩子般的话，让我心里的别扭一扫而空，忍不住笑出了声：“我虽然怕黑，但我不怕疼哦，一点都不怕！”

    “嗯，真厉害。”陈希安赞同道，又伸手握住我的手腕，这次我没有反抗。

    回到亮着灯的院子，陈母正站在门口等着。

    我挥手告别，听到背后传来的独属于母亲的絮叨，想象着少年无奈的表情，忍不住勾起嘴角。

    推开门，是属于自己空无一人的房间，让我想念起乡下的外婆，那个总是笑着让我多吃点的人。

    这一刻，现实与回忆里的我，有着同一个思念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