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从梦中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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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人生逆旅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百代皆过客,我们能记住的永远不是漫长的时光,而是心动的片刻。

    就像现在,我闭上眼睛,看不到成婚后的自己。

    唯一想起的是那个红着脸的少年,在路灯下发着光。

    故事讲完了,春花迟迟没有发表看法,不知在想着什么。

    从回忆里抽身的我,按捺不住抢先开口:“你答应我,要告诉我的事实是什么样的?”

    “嗯?”春花明显心神不定,支吾着:“容我想想...”

    “我的记忆,和事实相差很远吗?”我停顿一刻,小心追问着:“我和陈希安没有结婚,对吗?”

    春花看我一眼,垂下眼眸,含糊着道:“嗯。”

    “那...他死了吗?”我瞪大了眼睛,想起过去的梦魇和那些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死亡结局的人们。

    “没有。”春花这次很快摇头否认,想起什么似的,突然问道:“你记忆里的希安长什么样子?”

    或许这是她想到不会干扰我记忆的突破口,可面对她热烈的眼神,我却很是心虚,含糊半天还是开口道:“其实,我不记得他的脸。”

    春花没有预料,吃惊道:“怎么会?”

    “就像是噩梦里出现过的人,我没有办法想起他们的脸,有些像是蒙着纱,有些甚至根本没有脸。”

    “希安是哪一种?”

    “蒙着纱的样子,很熟悉,但看不清。”

    春花听后有些失望,开口道:“小郗,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我有些恼怒,她明明知道真相,却怎么都不愿意告诉我。

    “我以前告诉过你,可你却更混乱了。就像你现在对希安的记忆,是被加工过很多次的结果。”

    “所以,都是假的吗?”我的声音有些颤抖,深深的无力感从心头升起,像是扎进一根尖刺,明明看得到却拔不出。

    “也不全是,你只是糅杂了许多真实发生的事情,有些是你自己的,有些是别人的。”

    “那你告诉我真相,我就能分辨了啊!”

    “没有用的!他不是症结所在!”春花厉声道。

    或许是看到我焦急不安的模样,她叹了口气又柔声解释:“小郗,你现在的记忆,就像是缠绕在一起的线团,希安只是其中一个结,你只能找到线头才能解开。在这之前,我说得越多,只会让它缠得越紧。”

    “那我要怎么办?我究竟要做什么才行?”太阳穴怦怦直跳,隐隐的疼痛感从身体四处涌出,让我跪倒在地,捂着头颤抖着询问。

    春花伸手拥抱住我,拍着我的脊背,轻声说着:“什么都不用做,等你准备好了,自然就会知道了...”

    伴随着疼痛,浮现在眼前的是纷繁凌乱的记忆片段,充斥着无数人的尖叫哭泣,让我几乎听不到她的声音。

    恍惚间,我站在高高的浮冰上,有无数只手拽住我,想要把我拽进翻涌的海水,我呻吟着挣扎着,不愿随它们沉沦。

    在脚下的浮冰碎裂前,一个人拖住了我,我努力想要看清他的样貌,可那张脸在不停变换着,像是春花,又像是小小,抑或是希安。

    ……

    我猛然睁开眼睛,自己还跌落在地上,被春花抱在怀里,她神情慌张叫着我的名字。

    小小跪在一旁,正在往我的手臂上注射着什么。

    见我醒来,小小凑近看了看我的眼睛,问道:“感觉怎么样?头痛吗?”

    我摇了摇头,哑着声音开口:“我没事。”

    小小点头,冲身旁人道:“情绪过于激动,引起的突发性晕厥,休息一下就好了。”

    春花才长舒了口气,扶我在床上坐下,轻拍着自己的胸口:“吓死我了!”

    说话间,身后传来一声叹息,我回头才注意到李阿婆站在门口,想必也是听到了这边的动静。

    见我冲她招手,才小步走进来,嘴里说着:“谁说不是呢,连我都被吓到了。”

    “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我有些惭愧道,目光却落在小小身上,她正神情严肃和春花说着什么,刻意压低的声音,让我听不到内容。

    李阿婆拉住我的手,眼眶都红了:“你可不能出事啊,她还等着你呢。”

    我才想起今天同林清做的约定,笑着点了点头。

    远处,小小突然伸手指向我,突如其来的对视,让她瞬间噤了声,下一刻却丝毫不掩饰地带走了春花。

    我心里一沉,为她们时常背对着我的举动,感到好奇与恼怒。

    可李阿婆什么都没有察觉,依旧拉着我的手,叮咛嘱咐着。

    “林奶奶呢?我现在去看看她吧。”我撑起身子,想要借机走出这扇门。

    李阿婆一把把我按回床上道:“她喝了药,正睡着呢。你今天也好好休息,就别动了。”

    我心里焦急,嘴上却只能应和着:“好吧,那只能明天去看她了!”

    李阿婆不曾离开,春花也没有回来,或许是药效作用,我的眼皮越来越重,最后沉沉睡了过去。

    临睡前,我还在思索着小小和春花的秘密,以及如何编造出完美的故事,让病床上的林清心安。

    可人生逆旅,世事难料。

    林清没有如医生所说,撑过炎热的夏天。

    她在这个初春最平常的凌晨,去世了。

    李阿婆以家属的身份操办了葬礼。

    按照她的嘱托,来宾一改黑白的肃穆装扮,穿着自己最漂亮的衣服前来,连葬礼仪式上用的花也都是彩色的。

    我和春花又一次坐在小剧院,和故人告别。

    虽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却好像无论如何都会留有遗憾。

    就像我没能讲完的故事,以及李阿婆没能送出去的那枚戒指。

    她一定也想和伍老师一样,不在意一切探究的目光,和爱人携手而来。

    从语山离开前,伍老师向我们告别,说是要和爱人一起去旅游。

    我委婉地表达出对他们身体状况的担忧,两位老人对视一眼,开怀大笑道:“如果能死在路上,也不错!”

    这让我猛然想起林奶奶说过的话:“人死了就是一捧灰,不恐怖,所以也没有什么好怕的。”

    好像我们用了太多时间去思考如何活着,却从未想过会怎样死去。

    坦然面对死亡这样的课题,没有人教过,我们只能在时间流逝中自学。

    林清去世没多久,语山又回归平静。

    人到一定年纪,听到的都是这样的坏消息,老人们早习以为常。

    只有李阿婆困在回忆里,极少走出房间,精神一天比一天萎靡,甚至连头发都不再打理,稀疏干枯的银发丢失了光泽,凌乱如稻草。

    我们本应陪伴左右,可春花一改往日的八卦热情,对李阿婆的悲痛视若无睹,总与小小早出晚归,不知在忙碌着什么。

    我小心暗示,到指责质问,都得不到任何回应,渐渐也不再过问。

    与日俱增的背叛感,让我每日神经紧绷,陷入梦魇困扰。

    一开始梦境和以往没有太大区别,依旧是狭窄的老巷子,充斥着血腥与怨恨。

    那群熟悉又陌生的人中,偶尔会出现小小的身影。

    可不知从何时开始,春花也出现在其中,只是她没有肥胖的身躯和夸张的红色头发,和现实里完全不同。

    更令我恐惧的是,梦里的她带着明显的怨恨,双手沾满鲜血,千方百计想要带我去到某个地方。

    无论我如何挣扎,即便砍断我的四肢,装在袋子里,也要把我带走,如同献祭一般。

    我无数次在恐惧中苏醒,有时是在309的床上,有时是在熟悉的病房里。

    只是不管何时醒来,身边都再没有春花的身影。

    直到一个月后的某天,我因为剧烈的头痛,被送到病房治疗。

    在药物作用下,再度陷入了梦境。

    我依旧孤身一人,站在永安路尽头的阴影里,身侧是两扇紧闭的门。

    耳畔有个声音说着:“真相就在其中。”

    只要选择正确的门,就会获知每个人隐藏的秘密。如果选择错误,那我将永久活在地狱。

    我站在中间一动不动,以为只要不做选择,就什么都不会发生。

    可脚下突然燃起烈火,灼烧着皮肤,尖锐的疼痛让我几乎难以站立。

    “必须要做出选择!”这是来自内心的警告。

    左侧的门安静无声,似乎还隐隐发着光芒,右侧的门里传来惊悚的碰撞声。

    无需过多犹豫,我推开左手的门,熟悉的少年背对而立,想念照进现实。

    我刚想开口呼唤,一只干枯的手突然扣住手腕,尖叫道:“错了!你错了!!”

    是极为熟悉的声音,我惊恐回头,春花怒目圆睁,脸色狰狞到扭曲。

    在她的背后一阵狂风席卷,无数灰烬落下。

    “为什么...”我想要出声询问,对面门里的碰撞声骤然变大,像是在催促着什么。

    “没时间了!快去!”春花厉声道,一掌推向我的后背。

    我跌跌撞撞扑进右侧的门,咔嗒一声响,无尽的黑暗侵袭而来。

    原本震耳的异响荡然无存,寂静放大了我的呼吸与心跳。

    磕磕绊绊中我摸索到一扇小门,分不清是出口还是地狱的入口。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一道狭小的光束出现在前方,给予黑暗中的我一丝希望。

    脚下的路变得泥泞,头顶有水滴下,如雨般落在我的身上。

    我挣扎着前行,眼前逐渐模糊,雨滴越来越密集,像是倒计时的鼓点。

    在力气耗尽前我终于抵达光束下,突然的光亮刺痛了我的眼睛,等我缓缓睁开,才发现身上流淌的并不是雨水,而是血。

    黏稠腥臭的血液,从头顶到脚下,汇成泥潭般。

    还没来得及恐惧,头顶传来一道断断续续的女声:“你想知道吗?真相...”

    我猛然抬头,小小被倒吊在空中,几乎贴近我的额头,鲜红的血液从她的嘴里、眼里喷涌而出,洒在我的脸上。

    想到一路走来的“雨水”,我惊恐回头,一束束微弱的光亮起,每一束光里都有一个倒吊着的人。

    他们似屠宰场的牛羊,有的没有四肢,有的没有头颅,可看向我的眼睛里都是怨恨。

    我被恐惧压抑着跌倒在地,喉咙里发不出一点声响,只能奋力闭上眼睛。

    可下一秒眩晕感袭来,世界像是颠倒过来。

    睁开眼,被捆住四肢倒吊起来的,是我。

    而那群残缺的人,正仰着脸狞笑着一步步走来,在我的头下汇聚,拉扯着要将我撕碎。

    我感觉自己的眼珠被扯了出来,左手臂被生生拽下。

    千刀万剐般的剧痛,让我用尽全身力气,终于尖叫出声。

    ......

    梦境结束,我躺在熟悉的病房,春花正担忧地坐在身侧。

    四肢传来剧痛,我惊恐地侧头看过去,没有撕扯地断痕,只有束缚带深深勒进肉里留下的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