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从梦中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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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血之过往

    20年前的炎夏,我赤脚站在永安路尽头,以为月光照亮的地方是希望。

    不曾想,那竟是厄运真正的开始。

    没有得到回应,面前高大的父亲再次开口:“刀卷刃了,我去买把菜刀,你去哪?”

    明明只是在说刀,听在我的耳朵里,却像在说:你逃不掉的。

    我手脚发凉,冷汗浸湿了衣衫,不敢看向父亲,任由新刀的反光刺痛着眼睛。

    僵持了许久,才战战兢兢地开口:“我...我做噩梦了,梦到妈妈和外婆...”

    “她们就在这儿。”没等我说完,父亲突然走上前拽住我的手臂,恶狠狠道:“回去。”

    我猛然想起,这些年父亲不在的那些时候,自己为何没想过逃离。

    原来,不是不敢,而是不能。

    外婆、母亲、怀安姐姐...她们每个人都试图逃跑,只是从未成功过。

    我是她们逃不出的厄运,为了我留下,也因为我死去。

    年幼如我,害怕有和她们一样的下场,更不愿抛弃她们独自离开,于是把逃跑的想法压在心底。

    “你害死了她们,还想去哪?”

    后来父亲总是这样质问我,我也这样问自己,渐渐连离开的想法也不曾有了。

    我同父亲回到院子里,才发现雨布早已被揭开,我费尽心力收拾整洁的女孩,如今破碎得几乎看不出人形。

    满地的血肉和残肢,让我止不住呕吐起来。

    父亲也不管我,径直提着新刀走过去,一下又一下砍在那条几乎已经断裂的腿上,金属和骨头碰撞的声音,回荡在空气中,也敲击在我的脑海里。

    我惊恐万分地缩在角落,看着地上的人被一袋袋装起,堆放在角落,变成垃圾山里最不起眼的一处。

    如果在以前,我还能装作没有看到,而为自己编制一个谎言,如今却再也不能了。

    那噩梦般的场景,让我很多天都吃不下饭,夜夜都能梦到残破的暖暖和全身炭黑的怀安。

    堆在墙角的袋子,没两天便散发出恶臭,那是令人恐惧作呕的味道,可以渗入到空气甚至身体里,即便每天洗几遍澡,也能在自己的手上闻到。

    第七日,对面唯一的邻居敲响了门,那个高挑的女人,是郗安的母亲,她开口便是一顿输出,比去年冬天面对那场大火的态度,要更加恶劣,显然是忍耐许久。

    “怎么回事?臭死了!那个废品回收站,你们不弄的话,赶紧收拾了!不然就搬走,一天天地,别因为你们影响了我们赔偿款!”

    “对不起,对不起!我马上收拾,天气太热了...”

    我看着一向自傲的父亲弯折下腰道歉,脸上满是谦卑的笑意,完全看不出一点前几日的狠厉。

    “还有啊!半夜别总敲敲打打的,搞装修能不能白天弄?”

    父亲愣了一下,意识到是那晚的动静,脸上的笑意都牵强了些,嘴上连声说着:“对不住。”

    或许是看到父亲的态度好,女人也没有过多苛责,点头打算离开,嘴里却嘟囔着:“看着挺好说话,脾气怎么那么暴躁,怪不得媳妇跑了...”

    “你说什么?”父亲听闻,一把拽住她的手臂,厉声质问道。

    女人被吓了一跳,一边挣扎,一边大声道:“怎么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半夜打孩子,你媳妇怀着孕都跑了!!”

    父亲的表情变得铁青,曾经郗家也听到过母亲的哀嚎,报警称他家暴,于是之后他在动手时总会先捂住我们的嘴,可没想到还是被人听到了。

    听着这些讽刺的话,父亲手下用了劲,女人吃痛地不停叫嚷,连声喊着:“郗安”。

    过了片刻,对面的门打开了,郗安手忙脚乱从里面跑了出来,像是还没睡醒的样子,这时他才上高中,却已和父亲差不多高了。

    见自己的母亲被人禁锢着,郗安一把推开父亲,大声质问着:“松手!你有病吧!”

    我躲在门口,有些害怕也有些期待,害怕的是两人真的打起来,以父亲暴虐的性格,吃亏的应该是郗安。

    期待的是如果真的打起来,报了警,后院的秘密就会被揭穿,我也可以顺理成章地离开这里。

    可下一刻,父亲却跪倒在地,涕泪横流地哭诉。

    在他的嘴里,自己为儿子治病花光积蓄,被前妻抛弃,还欠下巨额债务,女友也因此分手。好不容易再婚,却因为工作难以顾及家庭,被年轻妻子戴绿帽子,甚至想带走自己的女儿,他是气不过动了手,其实自己才是那个受到伤害的可怜人。

    我震惊于父亲虚假的嘴脸,但显然这一招很有效,郗安和母亲脸色明显缓和,甚至有些同情,他们安抚着父亲,让他打起精神来。

    没有人再提及被打的我,以及后院弥散的异味。

    送走郗家母子后,父亲离开了家,临走时用铁链把我拴在屋里,这是对我半夜逃跑的惩罚。

    生锈的铁链是多年前外婆带回来的,那是小黑唯一用过的物件。

    铁链不到三米,套在我的脖子上,再挂上一把锁,便是挣脱不开的牢笼。

    父亲这次回来得很早,一起带回来的还有一个没见过的机器。

    机器直接被放进了后院,和他一起的两个男人,捏着鼻子快速离开了。

    听他们的对话,我才知道那叫垃圾破碎机,是房东在别处开废品回收站用的,父亲应该是提到了后院垃圾影响赔偿款,房东便找人送了过来。

    可我清楚这台机器,要粉碎的绝对不只是垃圾。

    机器的威力比菜刀要强上太多。

    父亲花了一晚,用坏了几把刀,才勉强分成块的尸体,只用了半小时,便被搅成碎块。

    我以为暖暖会和之前一样,成为这片荒废土地上的肥料,被永远埋在地下时。

    父亲却不知从哪搬出了两袋水泥,说道:“这个棚子太旧了,冬天会冷,建个新的吧。”

    那些血肉模糊的碎块,最终和着水泥,成为堆叠的砖石,被砌成吞噬灵魂的牢笼。

    后来的我也时常在想,为什么父亲没有杀了我,甚至到后来完全不避讳,同我讲述那些我本不知道的血腥细节。

    直到许多年后的现在,我在时英院长的质问下,才从涌现的记忆里明白所有。

    父亲不爱任何人,他只爱自己。

    为什么没有杀掉我,一开始因为我的身体里流淌着他的血液。

    但后来更多时候只是不屑,他时常忘记有我这个女儿的存在,直到发现我有可用的一面,才把我当作一个人看待。

    而那个可用之处,便如时英院长所说,是我难以辩驳的罪行。

    血肉牢笼建成后的六年时光,是我最不愿想起的记忆。

    暖暖死掉后,我就再没出现在永安路。

    偶尔有人询问起我,父亲便说我生病了,不能外出。

    没有人知道那时的我,正被关在后院那间阴暗的牢笼,只有在他寻找到新的目标后,才会被允许住进房间。

    剩下的漫长时间里,我独自一人窝在那间狭小阴暗的房间,透过厚重铁门上的小窗口觊觎着外面的世界。

    一开始,混杂着血肉的四壁总会散发出浓烈的腥臭,一旦臭气弥漫开,父亲便往上喷洒消毒水,两种味道轮番充斥着我的鼻腔,烙印在我的心里。

    最令人恐惧的是入夜后,我总能听到墙壁深处传来骨头碰撞的咯吱声,闭上眼睛又会看到皮肤烧焦脱落的怀安,耷拉着一只眼球的暖暖。

    再后来,跟在她们身后的人多了起来。

    断了头,浑身刀伤的年轻男子,是和暖暖通话的人,他在不久后找上门,关在用爱人血肉筑成的牢笼里,至死都不知道真相;

    被割掉舌头,挖出眼睛的,是叫李惟一的幼儿园老师,她温柔坚强,身世凄惨,从小在孤儿院长大,才从学校毕业步入职场,是唯一到最后都想要拯救父亲的人;

    折断四肢匍匐爬着的,是叫张琳的女销售员,性格泼辣,无数次尝试离开,却一次次被折辱……

    渐渐地,我发现父亲的执念不再是生儿子这件事,相比较结婚生子,他更惧怕她们的离开,也更享受折辱的过程。

    每一个到来的人,一开始都会被父亲真心相待,那种贴心是任何人看到都以为是真爱的程度。

    可只要她们有想要离开的想法,哪怕只是提出外出购物,父亲都会瞬间变脸,收回所有的疼爱,把她们关进那间牢笼里。

    当她们哭着哀求父亲放她们离开后,囚禁便升级为暴力与酷刑。

    直到最后,香消玉殒,埋在垃圾场西侧的墙根下。

    父亲后来的目标,都是些本就艰难生活,没有家人守护的女孩,即便死去也鲜少有人寻找。偶有找上门来的人,都会被父亲的演技折服,坚信他并非女孩们口中那个帅气多金的男人。

    这期间,也曾有警察找上门来过,那时我一边装病,一边面色如常地撒谎,佐证怀安姐姐独自离开,也从未见过其他的女孩。

    如果只是我的说辞,很难令人信服,可在没有任何监控的情况下,我们唯一的邻居,郗安的母亲,成为另一个证人。

    “她那天下午就走了,拎着个行李箱,孩子还哭着追出去了。”

    “没有,我亲眼看见她上了车,走了。”

    我这才知道,我和怀安分别的那天,有人目睹了一切,只是没看到晚上从后门回来的她。

    于是,谎言就这么变成了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