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兰不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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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阿娜斯塔西娅

    一则消息从圣彼得堡传向整个世界:沙皇退位了。

    这是一条滞后极其严重的消息。早在彼得堡和莫斯科沦陷的时候,尼古拉二世就在冬宫宣布退位的消息,随后向他的表兄,英国国王乔治五世发去了政治避难的请求。

    那时候彼得堡还没有完全被革命军占领,如果尼古拉二世当机立断,让当时还没有哗变的波罗的海舰队送自己和皇后亚历珊德拉去英国,那么革命军这辈子都别想抓住他们了。

    但他犹豫了,他在等一个消息——他在莫斯科的小公主,阿娜斯塔西娅的消息。

    仅仅两天后,圣彼得堡的革命军就控制了港口和码头,波罗的海舰队也全部并入了新生的俄罗斯共和国舰队里。沙皇就这样被俘了。

    他被革命军发现的时候,那些工人和农民出生的士兵并没有发现他是俄国的皇帝,随意地将他和其它的“保皇派”关在一起。如果不是因为一个脑子缺了根筋的卫士在关押所里两眼含泪地喊了一声“陛下”,革命军现在能不能找到他都是个问题。

    在革命发生后一个月,克伦斯基和马尔托夫终于见到了尼古拉二世,也确定了他正式退位的消息,这则新闻顺着圣彼得堡的地下电缆以光速传到了伦敦、巴黎、北京、华盛顿、维也纳、君士坦丁堡和所有的国家。

    当然,也传到了华沙。在毕苏斯基回来的那天晚上,祝圣宫就收到了圣彼得堡向全世界发出的消息:沙皇尼古拉二世通过临时政府的电台正式发表了自己退位的通知。

    从工农联合革命军在社会革命党和社会民主党的带领下突袭圣彼得堡开始,这场持续了近两个月的俄国内战似乎要宣告结束了。

    沙皇政府的羸弱让整个世界都为之震惊,他们想过这个庞大的封建帝国会有崩溃的一天。或是自上而下的长期立宪改革,或是轰轰烈烈地,如同法国大革命一样持续数十年的暴力革命。

    但是如此短暂的革命是所有国家都始料未及的,尤其是法国,1908年法国才刚刚和沙俄签订了巨额的扶持贷款,换来俄国成为协约国的一员。现在沙俄没了,换政府了,过去的债哪都一笔勾销了!

    作为欧洲大陆上第一高利贷发放国,法国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人财两空。

    法国总统法利埃在收到沙皇已经投降的消息后,紧急联系新的临时政府,询问新政府是否还承认过去的贷款和三国协约;德皇威廉二世也向俄罗斯的共和政府表达了亲切地慰问,并提出双方应该签订一份互不侵犯条约,以维护两国之间的友谊和和平。

    当一场剧变出现时,大国之间想到的只有利益的纷争。但对每一个个人来说,这些剧变意味着最现实也最残酷的生离死别。而对于在平斯克等待自己命运的阿娜来说,这种感觉就最为深刻。

    阿娜斯塔西娅是尼古拉二世的第四个女儿,也是最小的女儿。她还没到十岁,还不明白什么叫革命,什么叫共和。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外面那些人要置她和她的家人于死地。

    明明父皇是温柔而又坚强的男子汉,母亲也是一位温柔可爱的女性,自己的姐姐们也都是受人欢迎的小公主。自己或许是有些淘气了,但也没有到要被杀的地步吧。

    阿娜一个人躺在平斯克旅馆的大床上,十岁的她想不明白这一切,也不愿意去深想。她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她离开了圣彼得堡,也离开了莫斯科,现在她已经离开了俄国了。

    曾经在身边的侍从们只剩下了尤利娅,曾经拱卫伟大沙皇的贵族们只剩下了雅科夫。阿娜不明白什么叫做没落,什么叫做一个时代的终结,她只知道有些事情变了,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公主殿下还是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吗?”雅科夫走到旅馆的第五层,团长帮他们订下了整整两层楼的房间,雅科夫和他的家属、仆人们住在第四层,安排阿娜和她的几个仆人住在第五层的一个套房。

    旅馆老板不知道这帮人的来历,而且他们后面还有军队的保护,自然而然地把这些人当成了大官。对于大官的事情,不打听、不知道、不过问,都是行走多年的老江湖了,没有必要给自己惹麻烦。

    而且动乱年代,你看这哪有普通住客啊,给钱就行了,哪管那么多。只要有钱赚,你就是把俄国公主塞进来我都认了。

    “让她一个人休息一会吧,”尤利娅行了一个礼,从雅科夫的身边走了过去,“我去叫一下家庭医生,看看公主殿下的身体怎么样了。她还没经历过这样的长途跋涉呢。”

    阿娜坐在房间里,没有开灯。她胸前的蓝宝石发出些许幽幽的光亮,阿娜轻轻地捧着它,这是她母亲送给她的生日礼物,是一个从波罗的海里打捞出来的蓝宝石,加上银制链子做成的项链。

    这是她从莫斯科带出来的唯一一样的物品,剩下的东西全都丢在莫斯科的熊熊火海里了。阿娜把这块宝石放在自己的胸前,祈祷着父母和姐姐们的平安,还有她的弟弟阿列克谢的平安。

    她相信上帝会保佑自己的家庭的,她觉得哪怕父亲不再是皇帝,不再有着号令整个国家的权力,也会安全地和他们一家人住在一个小房子里,平凡而快乐地度过属于他们一家人的时光的。

    但是她不知道,除了她以外,一家人最终的归宿是在一个小小的地下室里,迎来自己生命的终结。当然,这还要等很久。

    外面的风呼呼地吹了起来,重重地砸在房间的窗户上。阿娜小心地打开了窗帘,没有下雪,但狂风咆哮着撞击着窗户,好像想把窗户撞倒,冲进屋子里来。

    伴随着狂风的,还有一阵急促的上楼声。

    雅科夫和尤利娅站在楼梯旁边,看着一脸惊恐的仆人气喘吁吁地爬上楼梯,他的脸色仿佛看到了世界末日一般煞白,冲到两人的面前想要说些什么,但结巴了半天却是什么也说不清楚。

    “怎么了,把舌头捋直了在说话,”雅科夫不耐烦地推了仆人一把,然后抱着胸等他缓过气来,“现在的仆人越来越不行了,对待贵族连最基本的礼节都不讲了。”

    “不要急,我们下去说吧。”尤利娅发觉了一丝不对,这些仆从都是心甘情愿跟着他们来到波兰的,也都是经验丰富的下人了,如果不是发生了非常严重的事,他们绝对不会如此失态。

    两人下去以后,不消仆从汇报,也明白发生了什么。在二楼,一张摊开的报纸上写着醒目的标题:“俄国沙皇尼古拉二世宣告退位,沙皇的时代一去不复返。”

    雅科夫跌跌撞撞地跑到报纸所在的桌子旁,拿起报纸细细地看了几眼,便一把将报纸扯碎。这一扯仿佛消耗了他毕生的气力,他踉跄着退后,直到撞到墙上,才慢慢地坐了下去。

    “不可能,这不可能,”雅科夫挣扎地站了起来,几乎是在咆哮,“这绝无可能,陛下是不会投降的,是不会和这些该死的杂种屈服的,一定是假的,是伪诏!是那些杂种编出来的伪诏!”

    雅科夫在怒吼完,力气像是被抽干了一般,跌倒在地上。旁边的仆人想要上去扶他,却被他一把推开。他看着地上被撕碎的报纸,慢慢地蹲了下来,抱住了头,身体轻轻地颤抖着。

    没过多久,他就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撞开了自己的房门,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了。没有一个人敢拦着他,所有人就这么看着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片刻之后,房间中传来一声枪响。

    尤利娅带着怜悯地眼神看着这个男人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和旁边已经呆住的仆人说道:“再去拿一份报纸来,我想看一看。”

    新的报纸很快拿来了,尤利娅一字一句地看完了沙皇尼古拉二世的退位诏书,毫无疑问,这是这位罗曼诺夫家族最后一位皇帝的文笔。尤利娅看过太多尼古拉二世的信件了,很容易就能判断出来。

    和雅科夫不同,尤利娅在阿娜出生的时候就进入冬宫去做阿娜斯塔西娅的贴身女仆了,这十年里,她已经完全认清了尼古拉二世这个人,他并不是世人眼中的那个伟大、果断的君主。

    恰恰相反,此人望之不似人君。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犹豫不决,踌躇不定。在家国大事上往往摇摆不定,朝秦暮楚;在关乎个人的利益问题时又极度执着,不愿意做一点妥协。

    这种人是不会为了国家、民族、政权这种理由抗争的,在他眼里,自己的性命远比国家重要得多。或许有些保皇派的人想把他塑造成下一个君士坦丁十一世,但毫无疑问,这个沙皇是没有当年皇帝在君士坦丁堡战死的勇气的。

    尤利娅合上了报纸,尼古拉二世的投降并不让她吃惊,她所担心的只有阿娜斯塔西娅,这个孩子失去了她的家人,也失去了她的阶级,从今天开始,她会成为俄国人永远不会原谅的人。

    阿娜斯塔西娅,名为复活的孩子从今天就得开始她的复活之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