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兰不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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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去码头整点薯条

    看到克里斯汀冲自己比了一个“OK”的手势,德雷克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国内的事情多如牛毛,自己实在是不想继续陪着俄国人耗下去了。如果一件事情会让所有参与者都不舒服,那么这件事的存在本身就是个错误。

    例如这次谈判。

    德雷克坐在椅子上,开始思考。

    从出生开始,他活下去的唯一目的就是完成眼前的工作,无理的、繁重的、令人窒息的、没人想做的……

    华沙大公之子这层身份带给他的不是骄奢淫逸的生活,而是如阿尔卑斯山沉重的负担。

    一个人在青楼工作久了会主动迎合顾客,德雷克现在就是这种情况。即便父亲没有明确交代任何一件事情,他还是会努力把自己能关注到的所有事情都办好。

    可是,为什么呢?自己为什么要怎么做呢?

    人类所必须面临的三个终极问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德雷克活了15年,一个问题都无法回答。

    有时候,德雷克觉得自己不像是一个独立的人,而是某种国家意志的化身。他不自觉地在解决一切有关国家的事情,却对自己的生活毫无兴趣。没有生活对他而言毫无影响,但没有工作对他来说就失去了一切。

    但这些工作真的有意义吗?

    亦或者说,自己真正喜爱的,真正想要的,又是什么呢?

    思考是痛苦的,尤其是面对如此深刻的问题。

    德雷克选择了躲避。

    “诶诶,哥你怎么对瓶吹伏特加啊!”克里斯汀赶紧把酒瓶夺过来,幸好反应及时,德雷克只喝了半瓶。

    再看看一瓶的量,嗯,一升。

    刚刚不到五秒钟的时间,德雷克已经喝了五百毫升酒了,就是喝水也没有这么快的吧?

    克里斯汀不可置信地看着面色没有一点改变的德雷克,半响才轻声问:“哥,你还好吧?”

    “除了酒被抢了以外一切安好,”德雷克用手撑着头,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你说,人活着是为了什么?”

    “为了,”克里斯汀被问懵了,下意识地从嘴里溜出来一句,“为了去码头整点薯条?”

    “啊?”

    “不对,为了吃喝玩乐享受人生,”克里斯汀连忙纠正,“顺便尝试做点能青史留名的事。”

    “例如?”

    “统一世界。”

    “我不想破坏你的梦想,”德雷克说,“但是从古至今,甚至还没人能统一欧洲。”

    “这样,”克里斯汀思考了片刻,好像确实没有,“行,我活着的目标就暂时是统一欧洲了,等欧洲统一了我再统一世界。”

    德雷克笑了起来。

    年轻真好,一个小孩子可以幻想拯救地球,幻想成为世界的主宰,甚至成为整个宇宙的神明,这份想象力是上帝赋予孩子最宝贵的礼物。

    可惜自己没有。

    “哥哥不相信我能做到吗?”克里斯汀看到德雷克笑了,有些不爽。

    “你是指哪件?统一世界还是统一欧洲?”德雷克尽量让脸上的笑容变得不那么肆无忌惮。

    “当然是统一欧洲,”克里斯汀的表情很严肃,“如果哥哥暂时没有目标的话,可以和我一起来统一欧洲。”

    “统一欧洲嘛,”德雷克收起笑容,认真思考了很久,“是个好目标。”

    “那以后就是同志了。”克里斯汀伸出手。

    “这词听着挺怪的,你还是叫我哥吧。”

    下午的谈判非常顺利,托洛茨基中午和克里斯汀聊完之后意识到波兰准备充足,也请示了克伦斯基、马尔托夫和伊里奇。

    经过不到两个小时的讨论,双方就在愉快的气氛中达成了协议:

    1.波兰和俄罗斯军队均退出明斯克地区,双方政府派遣专门使团在明斯克商讨波俄两国边境问题。

    2.波兰和俄罗斯相互承认独立,波兰承诺不干涉俄罗斯内政,双方在本月相互递交国书。

    3.波兰和俄罗斯签署《波罗的海友好互助条约》,俄罗斯允许波兰商船在波罗的海及沿岸地区自由从事商贸活动。

    第3条补充备忘录:波兰承诺不索要除立陶宛外的波罗的海沿岸地区。

    4.波兰和俄罗斯签订《自由外贸条约》,彼此给予对方最惠国待遇,俄国将在石油、煤矿等方面给予波兰优惠政策;波兰将在粮食、木材等方面给予俄罗斯优惠政策。

    ……

    当德雷克和托洛茨基肩并肩走出会议室的时候,记者们纷纷举起了手中的相机,留下了两人的合影。

    在接受采访时,帕德雷夫斯基挥动着手中的协议,对所有记者大声宣告道:

    “我们给波俄两国带来了一代人的友谊!”

    站在人群后方的克里斯汀一个激灵,她感觉好像有人在挥舞着厕纸。

    初春的乡村如刚睡醒般的女孩一样恬静可人,雪融的大地是她光滑的皮肤,葱郁的树林像她美丽的秀发,蜿蜒的河水如她弯弯的美目,稀疏的房屋似她脸上的雀斑。

    这样美丽的女孩,任谁都会心生迷恋,想把整个人都交给她的。

    “这就是丽莎的老家啊,”克里斯汀从马车里露出头来,汽车开不进乡间的小路,明斯克市政厅便给他们找了一辆马车,“真漂亮。”

    丽莎坐在马车的角落,不安地搓着双手,她不知道待会到了家该怎么和父母讲,父母见到了两位王室会不会表现出无礼的举动而冒犯两位殿下,殿下能吃惯乡间的粗茶淡饭吗?会不会拉肚子?

    各种稀奇古怪的想法在她的脑海里交织浮现,最终,她能做的只有双手紧扣,暗暗向上帝祈祷,希望不要出岔子。

    “虽然我们和俄军在明斯克发生了冲突,但是这里似乎没有被波及到啊,”德雷克也撩开了窗帘,“好久没来农村了,上次去乡村还是,三年前吧。”

    田里,一些老人正在松土,看到马车从土路上飞驰而去,只是交头接耳了一阵,就又弯下腰,拿起农具翻开脚下硬邦邦的黑土了。

    波尔捷斯基家也是一样,他们家已经没有年轻人了,只剩下了一对五十多岁的老夫妇。丈夫扛着锄头在田地松土,虎背熊腰的妻子则把混合着羊粪、肥料和枯枝的黑土倒在丈夫面前的土地上。

    两人的配合十分默契,丈夫松好面前的土后,妻子才会回到田垄上挑起下一担肥料,让老伴有个传奇的间隙。

    和村里的大多数人一样,老两口今年第一次有了决定自己种什么的权力。往年,他们不过是大贵族的农奴,田地里种什么都是老爷说了算。现在贵族都去逃亡了,这片田也就成了他们自己的了。

    老波尔捷斯基决定种土豆,他听城里的人说,比起小麦,土豆长得快而且产量更大,这对每年都吃不饱饭的老人来说是个不小的诱惑。

    当他再次松完眼前的土,抬起头歇一下的间隙,他看见村长穿着他那件标志性的、早已破破烂烂的狐皮大衣朝自己跑了过来。

    “波尔捷斯基,老波尔捷斯基,”村长一边跑一边大喊,“老朋友,您快来一趟我家,快来吧。”

    “怎么了,康斯坦丁·瓦西里耶维奇,”妻子不满地用围裙擦了擦手,“您有什么事情比春天的播种还重要?”

    “老伙计,你们的女儿丽莎回来了,”村长跑得气喘吁吁的,还不忘摸了摸他那顶不知道打了多少补丁的帽子,“而且还带回来两个大人物,好像是大贵族,总之您快来吧,快来吧。”

    “贵族?”老波尔捷斯基嘀咕了一声,和老婆对视了一眼,乖乖地跟着村长走了,见老头子去了,妻子连忙也跟了上去。

    难道那些贵族要把地都收回去?上帝啊,我的土豆种子都买好了,老波尔捷斯基心里直打鼓,要是贵族们回来了,诶,自己的日子又要难过了,刚刚分到的牛啊、田啊、农具啊,还有家里那口大酱缸都要被贵族收回去了。

    波尔捷斯基走在路上,全然没有父母看到常年不回家女儿的欣喜,只有对未来满心的担忧和害怕。

    “爸爸,妈妈!”丽莎看到常年不见的父母,立马跑过去拥抱了两位老人,可她的父母却显得有些冷淡。

    丽莎五岁的时候就被修道院抱走,没过几天又被约瑟夫挖去当作女仆培养,一晃十年过去了,她父母早就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个女儿了。

    但丽莎很珍惜这次见到父母的机会,她把两位老人拉扯着坐下,从箱子里拿出克里斯汀帮她准备的礼物:盐、风干的香料、五根大香肠、腌肉、一些英镑以及一条送给丽莎母亲的金项链。

    “爸爸,妈妈,这两位是王子殿下和公主殿下,”丽莎拉着母亲的手说,“我现在在波兰的王宫里做女仆,就是伺候他们的。”

    听到王子和公主,两位老人局促地站了起来,他们知道自己该行个礼什么的,但从未离开过乡村的老人怎么会知道那些繁杂的贵族礼仪。两人便只能手足无措地站起来,然后尴尬地看着丽莎。

    “老人家,您快坐下,”克里斯汀也站起来,安抚两位老人,“丽莎是我的贴身女仆,也是我的最好的朋友,今天是顺路来拜访您二位的。”

    “丽丝……哦,丽莎给您添麻烦了,”老波尔捷斯基其实连丽莎的名字都记不清楚了,还是在村长的提醒下才念对,“这些东西,上帝,老头子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给我送东西。”

    “只是拜会朋友家人的小小敬意而已,”克里斯汀说,“家里只有您二位了吗?”

    “是了殿下,家里只有我和老头子了,”丈夫已经结巴着说不出话了,妻子只好自己同殿下说,“我家以前有九个孩子,五个病死了,两个儿子战死了,大儿子死在远东,小儿子今年死在北面。一个女儿嫁给了隔壁村的拉扎里,前些年害了风寒死了,现在只剩下这个女儿了。”

    克里斯汀愣住了,她没想过一个母亲可以用这么平淡的话语来描绘自己孩子的死亡,九个孩子,除了自己身边的丽莎外无一幸免地离开了人世,可这位母亲没有一点情感流露,只剩下了平静一般的麻木。

    “您……真令人难过。”克里斯汀结结巴巴地说出了她一说完就后悔的话。

    “您是指我的孩子们?那是他们的命,哪家不是如此,至少上帝还给我留了个丽莎,”母亲看向女儿,眼中没有慈爱,只有如蛛丝一般细的庆幸,“何况现在日子好些了,这里原来的贵族跑了,我们有了牛和地,终归还是能活下去的。”

    克里斯汀想问很多话,但一句也说不出来。她知道自己想问的每一句话都会想一把利刀割破他们现有的,那卑微到尘土里的幻想。

    “这便好,”德雷克接上话茬,“那些贵族不会再回来了,你们以后有自己的土地了。”

    “听见了吧,老东西,王子和你说贵族不会再回来了,”妻子仿佛打了一个大胜仗,愉悦地用手肘戳着丈夫的胳膊,“您不知道,来的路上他还害怕您会把土地和家伙什都收回去呢!”

    众人简单了说了几句话,客人们就要走了。他们必须在天黑前赶回城里,所以不可能带太久。

    临别前,丽莎亲手给母亲带上了那串金项链,又亲了亲母亲的脸颊。

    “好孩子,”母亲拍着丽莎的后背,“这大概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丽莎无声的点点头,她的记忆中,父母也是模糊的,或许在他们去世之前,自己都不会再有机会来看他们了。

    但也没关系不是吗,毕竟自己和他们也没有多少交集,和父母一起生活的时间只有五年而已,谈不上有什么深厚的感情。

    可为什么,眼里满是泪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