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天白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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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麝香

    温府现在也养一些孤儿。

    在府西边有一处银杏院,养了一院奶娘,专门供养着孤儿们。孤儿们并不由某一位奶娘专门养着,而是类似吃百家饭长大直到能自己走路。这些孤儿统一给了个白字辈。

    温白麝就是从那里出来的。

    但很难说对那里有什么感情,他并不记得那时多少事。

    反过来说,也没有奶娘记得他。

    后面温白麝开始研究食谱时,有往银杏院里送过一次手做的点心,放到他有些印象的门口,反而挨了那肥管家一顿打骂,让他自己收拾地上东西,然后第一次被关进厨院。

    说的理由是:奶娘肚子留着吃催发的,没地方吃这些精细点心。

    自那以后也算落得清静,温白麝才彻底专心致志研究起贴身的食谱来,做出东西也就给几个朋友分食。

    食谱叫麝香记,字体娟丽,从西南小点到塞外大餐都有涉猎,其中最让温白麝惊奇的,是诸多看似异味难忍的吃法,实际做出来却带来超乎想象的奇妙口感。

    这极大地满足了温白麝的好奇心。

    而这书上每道菜谱都带一些风土故事,慢条斯理地为温白麝打开这个世界的窗户,中间一些耸人听闻的经历,透过流畅柔和的笔触,又似乎是在提前教导着他如何处理事情。

    看完第一遍后,这本书再也没离开过他的身边,十多年来就被他放在内襟心口处,以便随时拿出来翻看。

    此刻也是如此。

    已经过了子时,府上灯火完全暗淡下去,夜风也随之染上一层刺骨的黑。温府分派给家丁的衣服还没换季,冷风刺穿单薄的麻衣,只有心口贴身放着书的地方保留温度。

    温白麝回过神来,坐直身子,仔细整理下衣服,认真地看向老祖宗。

    只听他平声问道:“老祖,您可知我父母是什么人,何方人士?”

    老祖也拍了拍衣襟,收起笛子,回头看向温白麝,想了好一会,才笑着说:“咋,知道又有啥用?你这小身板想干啥?蜀道都走不过去!”

    温白麝一惊,耳朵只听见蜀道二字,急忙追问:“我娘是川内人?川内何处?”

    老祖却又没言语,他重新摸索出食盒,看着里面颗粒分明的豆子,回味着天上的鹰啼,脸上的笑容慢慢消退,语调也急转直下:“你娘是川内人,你爹是顺天人,可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只因为你娘是川妹子,你爹是京爷们,你便不是个关中汉子了?”

    他又从盒里捻起一颗豆子,举到眼前细看。

    “还是说,看了些便宜文字就感激万分?就觉得你爹娘是好人?就想着要去尽孝?”

    说罢便把豆子扔进嘴里嚼下。

    “怎么,我温府养你,可是养薄凉了?”

    小温一时愣在原地,然后仰起头看向天空,呼吸粗重了起来。

    只有知心朋友知道,他生气的时候会这样子。

    老祖的话,听着很没道理。

    “老祖宗,那您何必告诉我我娘亲的事情?”

    “瓜娃子,瞅你可怜呗。”

    “只是因为可怜?”

    “咋?”

    “为什么偏偏可怜我?”

    温白麝左手紧紧揪住自己心口的衣服,回过头来直直盯着温家老祖的眼睛。

    “府上孤儿那么多,他们父母也都与您有旧吧,为何不可怜他们?”

    这是气话了。

    温家老祖没看向他,只自顾玩味着盒里的豆子。

    “那再算上之前偷吃你做的零嘴,差不离了吧。”

    温白麝松开了衣襟上的手,任他垂了下去,低头看着地上蠕动的土虫蚂蚁,轻声问道:“平常厨院里,大家往来间,都会藏些小东西,您就没偷过?”

    温家老祖松开捻着豆子的手,回过头来看向温白麝,声音一下子冷漠了几分。

    “这是我的温家。”

    夜风吹得厨房仅剩的一扇门吱吱作响,树叶婆娑的声音如一群人乌泱泱抽泣着。

    温白麝垂下来的手紧紧攥着袖口,随后轻轻挪了挪脚,避开了一只爬来的土虫。

    “那小子斗胆请教老祖,您跟我说这些,是想让我做什么呢?”

    他松开手,重新抬起头,平静地问道。

    老祖站在夜风中,背对着摇晃着的厨房门,在那后面的天上,是大日,层云。

    沉寂,持续到又一声鹰啼刺破云层。

    风起,黄叶落。

    然后院中只剩温白麝一人。

    他的耳边嗡嗡回响着老祖的声音。

    “洗剑礼,上景山。”

    “瓜怂,把厨房门修了。”

    “今晚的事莫跟别人讲。”

    地上的食盒里空无一物。

    。。。。。

    很没道理,这祖宗今晚说的很多话都很没道理。

    只是问一嘴父母来处,何至于上升到对温家负义之说?

    若是对我不满,又何必叫我供吃食上去?

    不想让我离开温府,又为何告诉我我父母之事?

    至于那句温家是他的。。。

    自然是他的,还能是我们的不成?只是这与我们自己的东西又有何干?

    温白麝看着眼前的空地,之前老祖站着的地方,一阵挠头叹气,然后直直躺倒在土地上,又一阵望天。

    淡淡的星辉总能抚平温白麝复杂的心绪,这时他回想起,适才温家老祖问到他娘留给他的东西时,那颗星辰,似乎闪烁了一下。

    难道这颗星辰,真和他娘有关系?

    上景山,上景山。。。

    景山是什么地方?

    想到这,温白麝又急忙起身,掏出那本麝香记,趁着云薄翻看起来,寻了大半个时辰,才找到两三页纸描绘此处,在全书最中间的地方,他却没印象看过。

    “西出太白山,过蜀道百余里,再沿嘉陵急水入川。川低如盆,侧身西望,可见有山脉四指指天,其最高峰,是为上景。”

    “山起锦官城,占尽天地灵秀,沟谷间福泽山民,养有牦牛,山鸡,虫草。。。”

    温白麝咽了咽口水,自言自语道:“原来老祖是说上景山。”

    “上景峰为四指山最高峰,而有三沟四峰,以峰高度为准,自低向高排来,有仙来,望蜀,问剑,最后上景。上景峰高两千丈,峰体上洞府连横,索道合纵,上下勾连间有一殿三阁十二洞,更其上金顶处,落有一宫。”

    后面还附了一页图,将四峰三沟略作描绘,而其中那座点缀最多,坐山最高,建筑连索似有游龙盘踞的山峰,便是上景。

    其顶直通霄汉,最晴朗的日子里也有流云缠绕。

    大日金光时而刺破云层,照在山上,衬得山上建筑如同老龙盘山。

    而龙头最终就咬在金顶上。

    那里是一座剑宫。

    “上景剑宫,内藏三殿五院,为古圣人削山平金顶,辟府于此,传承千载。”

    “其与世间各宗门派争锋,千年而不折,到如今新朝时候,可堪天下第二宗,剑府第一流!”

    “我自幼在宫内修剑十余载,得承剑势,又云游四方盛景,方知此山实乃海内最高峰,难登更难下。”

    “若非天下事,莫离此峰!若非天上事,莫攀此峰!”

    温白麝重新躺到地上,看着远天的星辰,长长出了一口气。

    上景剑宫,当世第一剑,天下最高峰,好生气派!

    原来娘是从这里出来的!

    他之前翻遍此书也从未看到过这两页纸,若不是今天老祖宗提到上景之名,这两页纸似乎就从这书中消失一般。

    想来是他娘的手笔,也是一个高手吧。

    他摩挲了一阵子书的封皮,眼神很亮,仿佛能看到金色的山顶,与天上的星辰相辉。

    他很喜欢这本书,除了这是他娘留下来的物件之外,更因为有趣。

    温白麝没怎么出过温府宅门,走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到周边赶集,只是从书里窥探这个世界。读到山时,便爬到屋顶上看山,读到水时,就在渠旁观水。这书中的山水景色,映射在他看得见的山水上,构筑了他想象中的世界。

    仔细把书收到衣服里,温白麝站起身,内心逐渐荡漾起来。

    即使做过无数次想象,他也从未像今夜一样冲动,想要走出去,走出温府,走出渭城,走上金顶。

    所谓好奇心就像屁,越憋越大,今天一顿话聊是给他通了个口子,彻底的释放了出来。

    但温白麝也从未像今夜一样冷静克制。

    他现在没那个能力,就如老祖所说,连蜀道都肯定走不过去,甚至随便扔在府上某个地方,他都不一定走得出宅门。

    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

    洗剑礼,然后入川!

    府上之前就有传闻,再过一个来月,会有贵客东来。

    虽不知这洗剑礼是什么流程,也不知老祖有何企图,但总要去试试。

    至少,先从这倒霉厨房里出去。

    于是温白麝拍拍屁股,屁颠屁颠跑去修厨房门,临了再偷摸做点吃的重新塞满食盒,枕在树下左右打滚半天,才盖上草席闭上眼睛。

    修好的房门不再吱呀,淡淡夜风中,只余遥远的苍鹰长鸣,悠扬敞亮。

    。。

    鹰啸朗朗。

    渭水随着夜风缓缓流着,江中大日的照影也随之荡漾,些许浮萍从日影上飘过。

    温家老祖立在浮萍上。

    手里轻轻晃着豆子。

    佝偻的身躯随着江波起伏,一身麻布袍子像是太久没洗,结成干一般固定在他身上。

    他抬头听着空中的鹰啸,听了一会,一阵发笑。

    他高声向天上问道:“您今晚这是打上大鱼了?”

    刚还在长啸的苍鹰盘旋着向江面飞来,只见有一个人影隐约立在其背。再两三息后苍鹰飞去,那人停在温家老祖前的水面上,脚边的江水如镜面般平整安静。

    渊渟,上有岳峙。

    “温卫,又是许久没见,你是更顽皮了。”

    说话的人背对着大日,夜深一时看不清容貌,只留阴影身形。衣廓平直,肩如刀削。其头上扎着极正的道髻,身形左右以此为中线,似是镜像一般对称。只听他说话时嗓音平和,却连河里的鱼儿都悬在水里不敢妄动,夜风都因他张口而一时平淡了很多。

    只是站在那,这片河水就安静了下来。

    温家老祖姓温名卫,姓是他记得亲生父母的,名是被收养时养父母所起,意在此生护卫山门,侍卫剑主。

    山,是上景山。

    剑,是上景剑。

    所以他身躯虽已佝偻,也仍然缓慢躬身拜下。

    “不敢,嘿,论顽皮,还是您技高一筹,还能想出偷听的妙招来。”

    “哼,也不知是谁,多大人了,还在搬弄迷魂戏法。若我不在旁边听着点,你岂不是全要抖露出去?”

    温家老祖鞠了一躬就抬起身,二人却不似寻常主仆。

    “这么说,您是看中了谁做剑侍?”

    “那个吹笛子的,听着有腔调,就是心思深了些。领头念经的也还行,耐得住性子,不过嘴皮子厉害了点。”

    说罢,二人相望一眼,同时发笑。

    笑声散在夜风中,又显得有些清冷,有些模糊。

    风中不知是谁说了句:

    “只是那温白麝,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