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天白鹿
繁体版

第12章 夜有多长

    陆守言上来了一趟,刚才紧随着那声鹤鸣而来的,还有一封信,也交待给温白麝。

    “还望观集兄多帮助,看住那小子,莫要让人与他接触,我今晚脱不开身,明天早上你开楼前亲自过去拿人,温人杰。”

    观集是陆守言的表字,人杰是肥管家的真名。

    温白麝看着手中的信,一时间沉默不语。

    他并不缺少普通人的情绪,但他总是更快从情绪里走出来。比如伤心,委屈,兴奋,快乐,他都结束得很快。此时他已经伤心完了,委屈完了。

    他现在的沉默,是在质疑。

    自从一些晋升的青衣撑起内府后,管家爷向来比较清闲,为何偏偏今晚会脱不开身?

    他又想到老祖宗,想到琼哥儿,想到府上的丫鬟麻衣们。

    就只是为了他们这些,可有可无的人,就要那位大管家亲自出马,这也实在是杀鸡用牛刀。除非,是老祖宗亲自指派。

    老祖。

    那也是一座山。

    夜风吹上阳台,空旷的房间就站着两个人,衣服正单的温白麝打了个冷颤。

    一旁的陆守言,看着温白麝单薄的身形,莫名有些同情,说了句:

    “温小弟,也不用太担心,大管家没说病因,说不定与你无关。”

    “多谢陆大哥,我只是有些疑惑。”

    “哦?”

    “你说,管家爷为何不派人来抓我回去呢?”

    陆守言盯着温白麝看了两三个呼吸的时间,才缓缓说道:

    “温家此事,一没有报官,二没有派人来盯着,三没有四处张扬寻人,而只是与我这边说了一嘴。这本身就不寻常,也代表,你也不寻常。”

    温白麝骤然回头,看向陆守言,眼睛瞪得溜圆。

    陆守言则是平静看着温白麝,继续道:

    “所以,你是不是自己知道什么?比如,有关于那位老祖的事。”

    温白麝又想起那位言辞古怪,身形佝偻的老者,想起与他的约定。

    于是他默默摇头。

    陆守言见状却微微笑起来,拍了拍温白麝的肩膀,留下一句“等你再来喝酒”就下了楼,走得干净利落。临走还让人给温白麝送来一身麻衣,这是温白麝要求的。

    待人去楼空后,温白麝无言换上那身麻衣。不同于温府款式,也是积玉楼样子,是打扫的杂役所穿。

    正好合适。

    整理好衣服,长长出一口气,温白麝看向远处桌子上的那本书。

    陆大哥或许看到,也或许没看到,总之没说一句话。

    夜够长,灯够亮,与其多想,不如读书。

    拿起书本,温白麝细细端详着。书的封皮不同于温白麝怀中那本牛皮封面,而是用便宜纸张做得,只有书名同样是手写:

    随意翻动内页,近百页的内容,密密麻麻的隽秀小字,竟没有一处涂改。无论是单独看某一个字,还是连成一片看整体笔风,都必须说行云流水。

    扉页只有一行字:

    “谨以此书,纪念我逝去的童年。”

    看着这十二个字,温白麝一阵无语。

    大姐,你要是真这么宝贵这书,不至于随手就扔给我吧?

    不管她,温白麝继续翻书,他翻得很快,看得也很快,只一个时辰不到,便把这本书翻了一遍。

    这是一本修行功法,写到应气,写到昭心,写到齐命、承绝,甚至再往上到参玄乃至显圣境界,都有所涉及。

    如果让别的读书人来一同读,大概会被里面拗口的遣词造句难住,一大堆没见过的生僻词汇,每读一页就要咬文嚼字消化半天。

    可温白麝不是读书人,他只顾着背。

    一遍翻完,他就已经不需要再看书里内容。

    翻完后,他合上封皮,回味着书中内容,盘腿坐了起来。

    书就在眼前,路就在脚下,气就在天地间。所以,他现在就想试试。

    何谓气?气就是人与天地相交互,然后产生的共鸣反应。气的形象千变万化,有人用浩然气,养出千里快哉风;有人用渺渺正气,采意于河岳;还有人揽清风入怀,号天下风出一孔,不拔一毛,也可称为财气。

    什么样的人,就会引来什么样的气。

    但大体上,书里把气按两条分为四类。清浊一条,正灵一条。清者见心,浊者见世,正者少念,灵者多思。

    像陆守言那种对外人大公不私,对自己严律常省的人,就属于浊正之气。

    而整个沟通吸引的过程,便是温白麝正要做的,应气。感应为下,沟通为中,入体为上。如琼哥儿就是跨过应气上境,已经引气入体的小高手。

    对于大部分修行路上的新人来说,只是感应到天下气并不难,只需念动经文,稍作感应,就能感到气,如清风拂面般棉柔,如冬日暖阳般温和。有些天赋高的,只是那阵风吹到身前,就已经引气入体。

    但温白麝,现在出现一些小状况。

    他也只是静坐在床边,稍稍背了两句经,稍微按照书里的介绍,冥想了一下脑海里的景色。

    他幻想的是上景峰。

    然后,狂风大作!

    就像整个世界杂七杂八的风一股脑全部涌进他的身体里!

    吹得他七荤八素的同时,他发现他根本分辨不出气的类别。它们都来得太猛太快,就好像都在抢着进入他的身体一般。

    更让他觉得恐怖的是,他控制不住这些风,哪怕已经停下念经,也没能停止感应,更没让这些风停下哪怕慢下来!

    他甚至没办法给自己一拳让自己昏过去。

    而随着风来的,是痛。既有引气入体的痛,也有那种吃撑了还往里硬塞的胀痛。

    温白麝的脸涨成猪肝色,向后倒在床上,双手不住地在身上四处抓挠,左右翻滚,嘴巴大大张开却没有声音,是在无尽的狂风中寻找真正的呼吸。

    烛火仍然安静,窗帘依旧轻摇,除了床上扭曲的温白麝外,这个世界并没有别的东西受到狂风影响。

    数分钟,直到温白麝被窒息憋晕,房间里才重回寂静。

    非要说的话,也有人像温白麝一样,在感应阶段就面临巨大痛苦,但他们多是被因为天生神识脆弱,从零到一,一下子打破了认知壁障,疼都疼在脑子里。

    但像温白麝这般,直面万般真气的人,还没有过,包括白袍姑娘,老祖,乃至那位开蜀道削金顶的剑圣。他们都只有自己的气。

    少倾,桌上的烛台已经烧得差不多见底,温白麝才悠悠醒转过来。

    他慢慢坐起身,楞楞看着烛光,发起了呆。

    这算是,应气成功?

    虽然是痛苦了点,但好歹切实感应到气了吧?

    他握了握自己的手,回忆着那本真气入门上的说法。

    “所谓感应,有感,而后气有应。气有应,故可借气炼体,由体而心,可谓昭心。”

    温白麝苦笑出声,那看来还差得远。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面对那么多的气,要撑到每一道气都产生反应,那要撑多久?

    他凭空挥了挥手,感受着空气在手中流动,虚握的时候温暖,张开手复又冰冷。他怔怔出神地,对着空处问道:

    “气,到底是什么?”

    如果刚才的风,不是在房里真正刮出来的,他为什么会窒息?

    默默体会着身边温和的空气,慢慢的,他突然开始觉得自己像是坐在一片深海中。就像鱼只能活在水里,人也只能活在空气里,这是环境对生命的筛选。

    那么天地间的气,应该也是类似的。

    他想了想自己的问题,这大概与别人都不太一样,问其他人也问不出个所以然。但,有一个东西,应该知道关于气的真相。

    他决定再试一次。

    其实他读完书也知道,应气本身,并不能改变他的处境。

    这个境界只是入门,就像中举一样,考过了不代表就有牧守一方的能力,应气了,也并不是马上就能打架。这只是通往更高处的门槛。

    如同他感受到的那般,天下气海渺渺无穷,只是通过感应窥见一班,却是无法用度。

    这次想再试试,即是他的不甘,也是他的好奇。

    他坐正身子,又整理好衣服,再次闭上眼。

    眼前又出现那座日照金山,风又开始吹起,但这次,冥想并没有到此为止。

    他没有停在山上任由狂风肆虐,而是继续向上挣扎,越过那座山顶,乘着风,继续向上游。

    直到感知中的气海越来越稀薄,狂风越来越淡,直到他的神识越来越寒冷,直到他的意识又要被冻晕过去。

    他看到了要找到东西,一颗星星,如果实一般大小,静静挂在虚空处。

    无论他想再怎么往上飞,都似乎无法再拉进与那颗星星的距离。

    明明就在眼前,咫尺却是天涯。

    如果这时温白麝的身边有一个参玄水准的高手,他就会发现,温白麝的神识出奇的凝练坚韧,悠长淡薄,而延伸极远,就像牵着绳子的箭矢,直直射向东方的天边。

    温白麝停在了离星星最近的地方。他转过身望了望,眼前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色彩缤纷的海,完全盖住世界上的一切,包括那座金山。

    他反应过来,那就是天下气海。

    于是,他背靠天星,面对着气海,提出了他的问题。

    “请问,你们谁,是我的气呢?”

    这就是他的方法,既然自己搞不明白,便去问问。

    如果没有人能回答,就去问那个问题本身。

    就如同现在的气海一样。

    温白麝立在气海之上,过了一会也没听到有声音,便轻轻笑出来。

    他得到了答案。

    天下气海里,没有一道气回应他。

    因为气,从来不属于谁。

    如果他想要像常人一样应气,气海就会变成他的敌人;如果他想站到这里,站到星星边上,气海就会变成他的阶梯。

    这就是气的本质。

    气,就是水。人,就是鱼。

    所谓引气入体,只不过是鱼儿张开了腮,彻底活进水中。后面的各类境界,也不过是让自己在水里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强壮而已。

    而总有一些鱼,更适合从水里跳出去,哪怕不那么强壮,哪怕要面对天外的敌人。

    所以,温白麝发现了,他其实,根本不需要引气入体。如果引气是为了磨炼自己的肉身的神识,那么他一直活在这种历练中。只要稍微放开心神,气海就会像开闸一样涌进来。

    于是,他看着气海,回想着书里教的做法,轻轻晃动了自己从海里一直延伸上来的神识。

    就像老翁放下大饵,下方无数品类的气,皆是沸腾一般滚动起来。

    温白麝看得开怀大笑,然后纵身一跃,从星星上跳进了海里。

    这次,他放开心神不再抗拒,任由各种气折腾他的身子,只是一开始有些痛,后面竟有种洗清污垢般的酸爽感觉。

    慢慢地,他从气海的海面上,向下沉入,直到再次回到金山顶,回到积玉楼,回到他的身体中。

    狂风不再,夜风微凉。

    他依然盘坐在床上,窗帘依然缓缓摇晃,除了烛火已熄,这个房间似乎与之前并没有什么不同。

    只是天下间,多了一个应气上境的人。

    -----------------

    积玉楼楼顶。

    一袭白袍,

    这时已经是子时过后,包括陆守言在内,大部分人都已经入睡,她在楼顶抬头望天。

    她从小就喜欢站在高处,客访积玉楼后,漫漫长夜也基本都在房顶望天冥想度过这是她最舒适的独处方式。

    方才,她明明感觉到,身边的气海好像被什么东西扯了一下。可一回头这种感觉又消失不见。

    这本身并不奇怪,比如高手过招时,有人引气入体时,甚至修行者陨落时,都会扯动周遭气海。

    但刚才的那一下,差点没给她扯得摔下楼。

    这很奇怪。

    因为她知道,刚才是神识扫荡的做法,是她刚刚给温白麝的书里所记载,并不存在在别的功法里。

    而她把书随手送给温白麝,也不是看中他骨骼惊奇,而只是她的一点愧疚。她觉得是自己的提前到来,让温府有了躁动,结果给温白麝引来无妄之灾。

    但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温白麝能这么快就应气成功,更没想到温白麝应气的反应这么大。

    连天上大日都似乎暗淡了一瞬。

    这可不在那本书的描述范围中,那真的只是个入门书籍,多讲了几句后面的知识罢了。

    青葱手指轻轻敲打剑柄,她对着天空,轻声问道:

    “这家伙,难道真是天才?”

    看来,好奇也会传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