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天白鹿
繁体版

第18章 响雷

    堂内传来的自然是温白麝的声音,清脆响亮。

    也当然是堂内外众人不想听到的声音,太清脆,太响亮,如同打脸。

    温白麝记得很清楚,他是为了公道,为了约定,为了人回到温府的。所以从最开始的审问中,他就很配合。哪怕问题开始指向温白琼,指向温人杰,他也坚持坦白,不做丝毫的保留。

    他相信一句话,公道自在人心。同时他也相信,只要把案子认真查下去,这种破绽百出的案件,一定是很快就能被破获的。

    而且当他看到温良宫悲痛的样貌,看到堂下神情肃穆的各院代表们,他更是觉得,一个威胁到这么多年轻人的事件,一定会被认真对待。

    可一直到现在为止,温白麝再没有感受到堂内有温良宫那般的耐心。

    在他喊完冤之后,就听见堂下众人七嘴八舌地大喝起来:

    “你难道想阻碍办案?”

    “你凭什么说话?”

    “你算什么东西?”

    温白麝根本不想理会这些老爷们,他强行继续高声道:“我是府上麻衣,为了。。。”

    “闭嘴!”

    这次连话都没让温白麝说完,却是温人杰打断了他。

    “你一个麻衣,又能知道什么?”

    说话时他脸上肥肉剧烈耸动着,少见的激烈表情浮现在温白麝的眼前。

    院外也传来陆大哥的劝告声:“管家爷说的有道理,你又知道什么?赶紧闭嘴吧!”

    声音穿堂过院,所有人听到院外的声音都略有诧异,这是,麻衣的朋友?

    麻衣的朋友又能如何?

    大家都知道这是回护,是温人杰不想让温白麝因失言而出现意外,不得已出口做出的提醒。有些心思深的,甚至开始思考温白麝对于温人杰的重要性,日后可不可以用温白麝来做要挟?

    温白麝自然也听得出来,他静静感受自己一番话带来满堂沸腾的敌意;感受朋友,长辈话语里隐藏着的善意。

    他听完,轻笑,轻叹。

    他并不是一个不会害怕的人,更不是一个看不到危险的人。

    在最开始,温良宫把刀举到他头上的时候,他就很害怕。到后面,官府的人过来,和温大老爷一起随意讨论着关乎他死活问题的时候,他更是害怕。

    只是他的怕,怕的是温良宫报错了仇,怕的是自己的性命丢的没有意义。

    尤其是当满堂宾客因为这个案子开始针对温人杰的时候,他第一次感觉到肝胆俱裂般的恐惧。

    他和温白琼到底是因为什么而被扯到这种旋涡中?这些受了伤乃至丢了命的年轻人,又是因为什么而被扯到这种漩涡里?

    难道温冰鱼这种大少爷的命,也在大家的算计里么?

    在今日堂上一整个争辩的过程中,他基本没有说话,就是在思考这些事。

    在麝香记里,他娘留下了很多相似的故事,有冤难申,有仇难报,每一个角色的命运都那么脆弱。他娘写下这些文字,本意就是不想让温白麝走入这种不幸的结局。

    可是当他跪在堂中,听着每个人说的话的时候。他第一次发现,像自己一样在府上的年轻人们,他们的性命已经被太多难以说出口的事情威胁,很多人都不知道自己在面对什么。

    甚至,当一个少年感到这种迷茫,想去找一个人交心的时候,他都很难找到一个有心的人。

    这如何叫人能不害怕?

    都说公道自在人心,要是一个地方的人都没有心,那公道又在何处?

    所以温白麝发笑,他笑的是自己。在这种时刻,当他感受到温人杰的好意劝阻,他的第一想法竟然是温人杰对他也别有所图。

    他觉得自己好像也变得很可笑。

    也所以他才会叹,因为他也真的很害怕,自己也变成那种没有心的人。

    善良和邪恶,愤怒和恐惧之间的界限,是同样模糊而脆弱的。伸头一刀缩头一刀,有时候所谓的天差地别,从头看也只是一念之差。

    他决定把头伸出来。

    温白麝愤怒地大喊道:“自然是有冤情,我知道温府有冤情!”

    而愤怒是双向的,当一个人因为愤怒喊出一句话时,听到这句话的人往往也会变得愤怒。

    啪!

    温路一脚踩到温白麝面前的地板上,高大的身形将温白麝完全盖住。

    这位大老爷低头俯视着温白麝,厉声大喝道:

    “祖堂有律不许随意说话!你是想造反吗?”

    他大喝的声音最大,说的话也最严厉。温府大老爷嘴里的祖宗律法,可就不是吓唬人,而是实打实的威胁。

    这就是问题的核心。

    同样是在祖堂内,为什么所有人都可以说,他温白麝不能?

    温白麝的愤怒并不是空穴来风,而是自从官府的人来到祖堂后,他就发现他失去了说话的权利。

    被动沉默的时候,他仔细回想了这一连串事情的前后。他发现,其实从第一次见到老祖开始,他就并没有自己决定多少事,而是被大人们推着走。

    温路只想通过这个案子打垮温人杰,温人杰只想通过这个案子把他和温白琼关起来,官府的人只想把温白琼带走。

    但是这些都与温白麝本人无关。既无关乎他到底有没有犯罪,也无关乎他到底能不能自证清白。在堂上堂下,堂内堂外的人嘴里,他的命运就像一团烂泥,无非是谁赢了听谁的。

    甚至他很怀疑,要是他真的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并且留住他的命对某些人有利的话,他是不是也不会死。

    就和昨夜白袍对他说的那句话道理一样:

    “因为杀你太简单,你死了,很多事情也会变得简单。”

    连昨夜那种情况温白麝都会生气,现在温白麝怎可能不愤怒。

    他不是不理解自己的弱小,也不是不明白,他只要来到这个祖堂里,他的命就不在自己手中了。

    他只想不透一件事:除了温良宫这个死了孩子的人以外,其他人竟然真的不那么在意自己孩子被伤害过。好像只要孩子没死,那就可以随意一些一样。

    这是什么道理?

    他们在堂下七嘴八舌的时候,他们有没有想过卧病在床的孩子们的恐惧?他们有没有想过找出真凶,保护好孩子以后的安全?

    与这些人比起来,所有的少年都是弱小的。就因为生命之外有大利益,于是所有少年的生命便不需要被重视了么?

    在祖堂里,他一个麻衣没资格说话,那在大院中,那些年轻人们就有资格对这些老院主说话了么?亦或是,哪怕这些少年说了,也没有用呢?

    口口声声来为孩子讨公道,这公道,又是在讨给谁看?

    滴答。

    一滴雨落下,紧随其后的是越来越多的雨,以及风雷。

    轰轰雷声里,关千户站在雨中,静静看着堂内的闹剧。

    与管家和大老爷不同,他并没有那么多的情绪,他只是一个奉命办事锦衣卫。

    但他看到温白麝的挣扎,觉得很有趣。

    于是这位锦衣卫平静问道:“冤?哪里有冤?”

    堂内众人的喧哗彻底停止,沉默蔓延开来。

    锦衣卫千户快马赶来办案,温府大老爷亲自现场报案,连温人杰都退让了,谁敢有冤?你看那温良宫说话了么?

    温路的眼神越来越冷,就好像温白麝的下一句话就是遗言一般。

    院子内外不少人都握紧了手,对于温府的人来说,他们很不希望和官府把矛盾闹大。而对于陆守言等人,他们只是不希望温白麝这样无辜的小年轻被黑潮彻底淹没。

    然而沉默还在持续着,雨越来越大,无数水滴连成灰色的帘幕,将堂内外隔绝得更远,从关千户的位置,已经完全看不到堂内跪着的身影。

    但他仍然能感受到温白麝的存在,甚至这种存在感越来越强烈,就仿佛这片雨中的每一道雷霆,都是对方引起的一样。

    这种感觉,不止是关千户有,院外的白袍也有所应,而且她的感受远比关千户更深刻。

    神识扫荡的应气法门!

    温白麝还在应气!

    她胸膛的起伏慢慢强烈起来。

    他不是已经应气成功乃至上境了么?现在又是在干什么?回应他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气?

    堂外暴雨如瀑,堂内晦暗无光。

    温路并没有感应到温白麝的应气,连温人杰都没有感应到,这是因为他们的功法并不怎么涉及神识上的修行。

    但他们仍然感觉到温白麝情绪的变化,这个年轻人之前种种的愤怒表现,就这样戛然而止在锦衣卫的问题前,这不像他。

    他们的视线随着雨中的空气一起,越来越沉闷,越来越寒冷,而温白麝感受得很清楚。

    温白麝确实是在应气,只是这一次并不是他主动洗刷身体,而是他在努力鼓起勇气的时候,他的神识波动吸引了天下气海涌进他的识海。

    这是一种支持,一种鼓励,因为他的回应将是一串问题,而提问就是挑战。

    做好了挑战的准备,就是属于他的应气巅峰。

    感受着在他识海里各式各样的气在肆意翻腾呼号,他微微一笑,抬起头看向雨帘对面的关千户,朗声道:

    “有冤的,是整个温府,而非个人。这个针对温府而来的案子,有三个大疑点。”

    关千户继续平淡回应:“疑点不代表冤情,若只是如此,便不必再说!”

    温白麝发现哪怕他达到了应气巅峰,也看不清那千户的面貌,旋即摇摇头。然而他并没有管关千户的话,而是扫视一圈堂下宾客后自顾自地开口道:

    “第一,花是从府外各方朋友的府上送来的,作案的人如何知道会有什么花被送进来?”

    说着,温白麝慢慢站起来,面向了温大老爷,他才发现,原来他和对方一般高。

    “第二,犯人又如何知道当日所用的酒是哪处的窖藏?”

    温路的手扶住了腰间的刀。

    “第三,关大人您又是怎么知道温白琼这个名字的?”

    关千户闭上眼睛,然后二话不说就转身要出院门。

    来如惊雷,散如疾风。

    可是有人不肯让他走!

    紧跟其后的,就是温良宫的刀!

    “不许走,温府要你一个解释!”

    祖堂,一直都有两位话事人。